大案 | 76号特工绑架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
民国时期的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张伯驹就在这条路的培福里弄堂口被76号特工绑架
文 |杨之
转自“明德史馆”(id:lightofhistory_2015),本文已获作者授权转载。
上海歹土(是的,是“土”不是“士”)不正当行业的地下经营者们承认两个权力机构。就日籍歹徒而言,是日军的特务机关;就华人来说,则是极司非尔路76号。虽然李士群例行公事地否认了其秘密警察与赌博业之间的关系,但是,不正当行业已经成为地区伪政权及南京汪伪政权的一个主要的和不断增长的收入来源,这是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美国历史学家魏斐德
1941年6月5日 星期四,早上8点刚过。上海法租界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168弄,培福里16号洋房门前。一个身穿灰色长袍、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手拎黑色公文包,步态悠闲地进入车牌号为6010号的黑色汽车。这位男子正是盐业银行总稽核、位列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此刻,他要去法租界外滩罗斯福码头(今十六铺码头)迎接从北平来的河南同乡好友卢先生,然后再去盐业银行例行公事。张伯驹与卢先生素有来往,感情深厚。老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张伯驹的心情甭提多高兴了。
司机孔庆和,三十来岁,扬州人,机灵能干。他说:“公子,等会接到卢先生后,您去银行办公。我来陪卢先生逛逛外滩,晚上夫人说了她还会烧几个苏州小菜,供大家品尝”。张伯驹听后,非常高兴,说“那感情好”。孔庆和一边说,一边轻踩油门,汽车缓缓地向弄堂口开去。
位于极司非尔路76号(今天的万航渡路)特工总部
不料汽车刚出弄堂口,突然由路旁跃出三名手持短枪的黑衣人,将汽车拦住,跃登车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孔庆和赶下车去。然后,歹徒自行驾驶张伯驹的座驾,疾驶而去,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司机孔庆和大惊失色,急忙回家告诉张伯驹的夫人潘妃;同时,向法国巡捕房报案。法国巡捕迅速出动,四处侦查。直到上午10时45分,才在法租界“巨籁达路”(今巨鹿路)508号门口发现张伯驹的汽车,当即通知孔庆和前往认领。但是,张伯驹仍然下落不明。
当潘妃得知张伯驹被绑架后,一时下得六神无主。过了一会,潘妃的眼睛一亮,想到了张伯驹的世交老弟孙曜东,或许他有办法营救丈夫。当时,孙曜东正担任汪伪政权灵魂人物周佛海所管辖的上海复兴银行行长,并兼任周佛海的秘书。说时迟那时快,潘妃急匆匆赶到孙曜东的宅邸,正巧孙的夫人吴嫣在家。问明来历之后,吴嫣立即拨通复兴银行行长孙曜东的办公室电话,说“伯驹出事了!张太太正在我们家,哭得泪人似的,快快想想办法吧”。
放下电话,孙曜东立即赶回家。潘妃一见面,就立即跪下来,哀求说:“孙先生,求求你设法救救我家伯驹吧”。孙说:“别着急,容我想想法子”。中饭后,孙曜东分析了一下形势,对潘妃说:“我想来想去,伯驹刚来上海不久,本无什么仇人。如果有,只能是他在盐业银行的同事李祖莱。因为伯驹来上海担任盐业银行分行经理, 阻挠了李某的仕途,或许是他恼羞成怒,来加害伯驹的”。
张伯驹的结拜兄弟孙曜东,周佛海的兼职秘书
于是,孙曜东拨通盐业银行电话。巧的是,接电话的正是盐业银行襄理李祖莱。李祖莱做贼心虚,在电话里主动提起“张伯驹被绑事情”,还装着很着急的样子。电话中,孙曜东严肃地告诉李祖莱说:“祖莱兄,伯驹是我的把兄弟,这件事我不得不管,请行里也配合一下”。李祖莱连声说:“要的,要的”。因为,李祖莱深知,孙曜东来者不善,他的后台是直接管辖76号特工总部的汪伪政权“特务委员会”主任周佛海。
随后,孙曜东又从其他渠道打探,确认绑架张伯驹的就是76号特工所为,而幕后主使人正是李祖莱。原来,6月5日早上,76号特工劫持张伯驹的汽车开到法租界巨籁达路508号之后,换乘事先停放在那里的76号总部的特制汽车。这种特制汽车是76号专门用来绑架人质的,他们将汽车中间部位掏空,腾出能躺一个人的位置,把张伯驹正好塞在里面,以便躲过租界警察的检查。
张伯驹是著名的民国四公子,根基深厚,富有社会影响力。为何李祖莱要勾结76号绑架张伯驹呢?都是利益惹的祸。李祖莱长期担任盐业银行襄理,兼任营业部主任,但一直没有“扶正”。他当时主管会计、出纳等要害部门,聪明能干,能独当一面。
76号特工两巨头:丁默邨(左)和李士群(右)。看照片,这丁默邨与以他为原型的著名电影《色戒》的主演梁朝伟,还真有几分神似
抗战爆发之后,处于上海“孤岛”的盐业银行失去了政治安全保障。李祖莱与76号的头子李士群和杀人魔王吴世宝沆瀣一气。76号也急需“办公经费”,而李士群和吴世宝,一个是特务,一个原来是汽车司机,对于做生意赚钱的事,一窍不通。于是,李祖莱毛遂自荐,成为了他们的“财务顾问”,平日里帮助李、吴二人管理商业买卖。76号在静安寺路(南京西路)开设的“美华酒家”,就请李祖莱当经理。现在,随蒋介石政府抗战西迁的盐业银行老总吴鼎昌突然请张伯驹担任盐业银行上海分行经理,这让觊觎此一位置许久的李祖莱嫉恨在心,决心报复张伯驹。
一天,李祖莱在“美华酒家”与李士群和吴世宝喝酒。酒过三巡之后,李祖莱唉声叹气。李、吴二人虽是人渣,但也讲些“江湖义气”,就问:“祖莱兄,因何闷闷不乐?”于是,李祖莱透露了张伯驹担任盐业银行上海分行行长,挡住了他的升官之路,真可恨。吴世宝拍着胸脯说:“这事好办,我让几个兄弟把他给绑了,做掉他。不就解决了吗”。一旁的李士群赶紧插话说:“蠢货,你知道张伯驹是谁吗,是轻易绑架的吗?”这话把吴世宝给问愣住了,于是反问说:“他张伯驹是谁啊?”李士群说:“这张伯驹是大名鼎鼎的民国四公子之一,是已故大总统袁世凯的表侄”。
76号大队长吴世宝(坐者)与他的歹土们
吴世宝本是大老粗一个,虽是江苏南通人,却像是“燕赵间的产物”,身材魁梧,长得肥头鼠目,满脸横肉。他原来是给上海滩著名的丽都舞厅的老板高鑫宝开车的。后来,吴世宝依靠她的姘头佘爱珍认识了上海滩大流氓季云卿。季是76号特工头子李士群的“老头子”,故而与李士群建立的联系。
吴世宝生性粗鲁野蛮,斗大的字不认识一升。但是,擅长溜须拍马,知道怎样博得上司李士群的欢心。他除了会开车,枪法准之外,没有读过几天书,对于文化名人张伯驹,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李士群说,“绑架张伯驹,不过是吓唬吓唬他,敲诈他一笔,为兄弟们弄点零花钱。再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为祖莱的仕途扫清障碍即可”。吴世宝,连连点头称是。
随后,就上演吴世宝指挥手下绑架张伯驹的一幕。张伯驹毕竟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绑架他还用不着吴世宝出面。那天早上,吴世宝就坐在位于巨籁达路的自家宅中(今天的巨鹿路211弄6号),遥控指挥,亲自带队行凶的是其得力干将张国震。吴世宝是76号行动大队长,而张国震是中队长。可怜张伯驹就这样乖乖地成为他们的“肉票”。
76号的“中央”领导,汪伪政权特务委员会主任周佛海,他还兼任财政部部长
张伯驹出事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上午,即1941年6月7日。孙曜东急匆匆地赶到外滩15号南京汪伪政权新成立的“中央储备银行”(简称“中储”)上海办公总部,敲响了中储总裁周佛海的办公室大门。周佛海是昨天上午10点半从南京匆忙飞抵上海的,此刻的周佛海家里出了大事,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
四天前,即1941年6月3日。周佛海正在南京出席行政院会议以及全国经济委员会会议时,突然接到他在上海家中的夫人杨淑惠的紧急电报,说“湖南老家来电,他的母亲以及妹妹夫妇于5月27日被蒋介石的人逮捕入狱!”
周佛海也是一个“大孝子”,惊悉之余,“心胆俱碎”。在当天的日记里,周佛海写道,“百思救济方法,苦不可得”。最后,周佛海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避居香港的上海滩流氓大亨杜月笙,他知道杜月笙与重庆政府“时有往来”,或许有说话分量。于是,周佛海立即致电香港,请人备一份厚礼,请杜月笙帮忙,搭救其母亲和妹妹一家人。
上海大亨杜月笙,黑白通吃;当时兼任军统在上海的特务组织”军统苏浙行动委员会“常委
做汉奸真不容易!不但自己整日里提心吊胆,家人也跟着受累。大汉奸周佛海的家人被蒋介石的人马绑架,急得他“肝胆俱裂”。生活中就是这样,人越是担惊受怕,越是容易“迷信”。可不,周佛海不知从何时起,也迷上了“占卦算命”。在那时的汪伪政权辖区,尤其是上海和南京一带,江湖上摆摊算命的“生意”是特别的好。
其实,早在家人被捕之前,周佛海就隐约地感到有某种不幸的事情发生。他特意请了一位精通相术的高人为其算命。这位“相师”告诉他:“四月之内,必有灾难”! 获悉家人被难之后,周佛海更加相信算命先生的“预言”了,他感慨说:“今果然矣!尚望吉人天相,母亲等得释放回家。”
民国时期的”算命先生“,在南京汪伪政权辖区,这种算命先生生意老好了!周佛海就曾请他们算过命。
此刻,日本人设立在上海的间谍总部“梅机关”负责人影佐祯昭少将闻讯后,假惺惺地来献殷勤,专门从上海赶到南京周佛海家中慰问。然而,影佐祯昭担心周佛海母亲的安危是“假”,他真正担心的是周佛海是否因此变故,取消即将启动的“赴日计划”。因为这次赴日计划,事关日本方面与汪伪政权的“重要合作”。影佐祯昭说:“无论如何,坚请赴日一行”。周佛海的汉奸本性,这时表现的无疑,他说,“忠孝不能两全”,为了“中日合作”,我还是要与“汪精卫先生,一同赴日的”。
周佛海有一个习惯,每周五晚都要从南京飞回上海,周六要在外滩15号的中央储备银行办公。他是一个工作狂,每周穿梭于上海与南京之间,过着“双城记”的汉奸生活。在6月6日晚上,周佛海刚抵上海家中时,76号头子李士群就来汇报工作,但是他没有提及绑架张伯驹的事情。次日早上,孙曜东来到周佛海办公室,告知他的结拜兄弟张伯驹被绑架事情。周佛海听后,先是一愣,忙问:“谁干的?”孙曜东直截了当地说:“是76号的人干的”。随后,又说,此事与盐业银行的襄理李祖莱有关,是他串通76号特工绑架的张伯驹。
影佐祯昭,上海”梅机关长“。他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的优才生,中文流利,是中国通。是汪精卫离开重庆的策划人,也是汪伪政权的幕后操纵者
如果是在以前,周佛海对于“绑架案”是没有切身体会的,今天可与往日不同了。昨天晚上,他的夫人杨淑惠告诉他,香港的杜月笙已经回电,愿意出面,请蒋介石的重庆政府放过他的家人。闻讯之后,周佛海的心情“稍安”。故而,今天早上周佛海的心情还可以,他听了孙曜东的汇报之后,颇有同情之理解!他皱着眉头,以领导惯有的口吻说:“简直胡闹!叫李士群赶紧把此事了掉!”随后,周佛海拨通李士群的电话,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士群知道这下惹了麻烦,赶紧讨好地说:“请您放心,此事我一定严查,一定抓紧解决!”
既然76号的后台周佛海发了话,如同有了尚方宝剑,营救张伯驹的事情就好办了。孙曜东立即告诉潘妃,叫她与“敲竹杠”的绑匪保持电话联系,讨价还价,拖延时间。一面,他亲自与76号的李士群、吴世宝和李祖莱等人周旋。
解铃还须系铃人,孙曜东找到李祖莱,说:“你老兄帮我找老吴(指吴世宝)说说,请他一定帮我一个忙。至于‘铺路’的事情,咱‘光棍不挡财路’,一切由我负责,请他放心好了。而且,我们孙家也是盐业银行的股东,自己家里的事情自己不管谁管?请你老兄帮帮忙吧,现在大家手头都不宽裕,买我个面子吧!”
李祖莱是宁波人,精得很。于是,顺水推舟,讨了便宜还卖乖。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一定帮忙”。又说:“我先联系试试看”,装出一副自己很清白的样子。随后,李祖莱传话说,“绑匪”方面要价“200根大条”(金条)。孙曜东已经有了周佛海的尚方宝剑,知道76号不敢伤害张伯驹,于是告诉张伯驹的夫人潘妃,要狠狠地“杀价”。最后,潘妃一口咬定只能给“20根大条”。
坏人就是“心眼”多,李祖莱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为了撇清串通76号绑架张伯驹的嫌疑,李祖莱将张伯驹转交给了上海浦东的地方军阀丁锡山。这位丁锡山真不是一个好东西,他原本是国军的一个中层军官。当国军撤离上海之后,丁锡山假借“游击队”名义,在上海南汇、川沙、奉贤一带为非作歹,抢男霸女,无恶不作。汪伪政权成立之后,他的“游击队”被编入浦东“伪军”第三路军,丁锡山任司令。丁的部队在沪西市区的办事处,正好与极司非尔路(今万航渡路)76号特工总部斜对门。因此之故,李祖莱、吴世宝他们将张伯驹当做“人情”,顺手转给了丁锡山。这个丁锡山向来“六亲不认”,“只认钱”。一看,张伯驹这个“肉票”白白地被76号拱手相让,简直“乐疯了”。
张伯驹与夫人潘妃。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是明末清初”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与名妓董小宛的”现代版“
张伯驹被带到浦东之后,关押在一个农民家里。丁锡山派人来接头时,孙曜东慷慨解囊,拿出20根金条,由其夫人吴嫣交给潘妃。再由吴嫣陪同潘妃把金条送到接头地点。几天之后,张伯驹被放了出来。张伯驹是怎么出来的呢?原来发现看管他的人都不见了,于是就跑出来了。这被关押的一个月,张公子不但没有“瘦”,反倒“胖”了不少。张公子毕竟是张公子,大家庭出身,耐得起风浪。
为了感谢孙曜东,张伯驹拿出他收藏的绝世珍宝《蔡襄自书诗册》,作为报答,送给孙曜东。这部诗册原是清宫秘藏,被张伯驹花45000元买下。此乃一份千年瑰宝,伯驹爱之尤深。孙曜东不能夺人之爱,婉言谢绝。几天后,张伯驹与夫人潘妃匆匆忙忙逃离上海滩这片“歹土”,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1982年张伯驹去世于北京。1990年,孙曜东来到阔别40多年的北京城,首先拜访张伯驹的夫人潘妃。此时的潘妃已非昨日“吴下之阿蒙”,其身份也高贵了起来。她因嫁于大才子张伯驹,而“脱胎换骨”。张伯驹平生自比为明末清初“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1611-1693)。而冒辟疆和秦淮名妓董小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为他与苏州艺妓潘妃的结合,找到了历史的榜样。
在张大千等艺术大师的指点下,张伯驹夫人潘妃,最终也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这幅画是根据唐代著名诗人杜甫的《旅夜书怀》而作
为此,张伯驹把潘妃当成“董小宛”来培养,他不惜重金聘请张大千、齐白石等书画大师教潘妃画画。潘妃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她临摹的宋元山水,得其神韵。到了晚年,居然自成一家。解放之后,潘妃先后担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山书画社副社长,还兼任全国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民革中央委员等荣誉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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