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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随笔

2022-05-19

闲暇无事,以听京剧自娱,每到会意处,则记之。听戏只是一种个人的趣味,而所记之事也是个人的体会,不足为训。

【一】

终于能看到中央台11频道的京剧节目了,以前家中的那台电视机可能是老了缘故,一直无缘看自己喜欢的京剧,而其他的电视节目我几乎不看,幸亏现在能够上网,要不,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当然,“圣贤书”现在也难得读了,年龄大了怕人唠叨,反倒觉得窗外知了的叫声显得更加清凉。但能天天看京剧反而又看的少了,人总是那么的奇怪,不过,听戏太费时间,何况京剧的音乐实在是单调,一部两小时的戏,反反复复的就是这么几段唱腔,听多了也会令人腻烦。也许听多了西方歌剧,对音乐总有些苛求。相比于歌剧,京剧更像是中世纪的艺术,古朴,简洁。京剧给人更多的联想是四合院、幽暗的街衢、闺阁的清幽和长安古道的飒飒秋风等等,这是古朴的艺术所给人的一种直觉,而太现代则会损害它固有的品质。电视媒体对传播京剧有帮助,但在无意中却会损害京剧的某种幽暗的美,日本文学家谷崎润一郎有一篇描写东方幽暗美学的散文《阴翳礼赞》,对东方的这种庭院式的、孤寂的美有着独到鉴赏。过于现代是会损害某种隐秘的趣味的,而时下的大乐队更是对京剧的误读。早在20世纪初,中国近代音乐的先驱曾志ming先生就已经在京剧中尝试加入西洋的管弦乐队,但没有得到发展,除了历史上的一段记载以外,现在早已被人忘记。

【二】

我听京剧属于感觉派;这就是说,我不会爱屋及乌,不会因为和京剧搭上关系的,我都会喜欢。我会去选择一种适合我的声音。歌唱艺术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需要一种对应性的声音来传达它的韵味。德国的艺术歌曲(Lieder)只有用原文才能反映出它特殊的韵味。而用其他文字演唱,味道会失去一大半。京剧也一样。不要说用其他语言,就是咬字不准也会令人大到胃口。我非常喜欢日本人用嘶哑的嗓子唱的演歌,曾经买过几张演歌的唱片。我喜欢这种不加修饰的嘶哑的嗓音,它比甜腻的情歌更使我着迷。尤其在喝酒时,更有一种枯寂的感觉。日本的古歌云:“不见花枝与红叶、唯见岸边茅屋秋夜中。”东方的艺术最值得让人倾慕的正在与此,它在一种惘然的凝视中映照出生命无声的意义。艺术不是科学,无所谓进步,如果真有进步的话,梅兰芳早已经被人超过好几代了。

【三】

京剧的特性是一门古朴的艺术,它是中国人内心生活的一种反映,它给我夏日在树荫下摇着扇子,沉浸在似梦非梦的幻觉中。我一直感觉京剧是夏天傍晚的艺术,在夕阳的余辉下,它能使人感觉一种身心不自觉地溶入。虽说昆曲适合远听,但京剧也一样,由于音量过大,过吵,近听会不胜其烦。以前居住环境狭小,每当我听京剧,妻子总是一脸的烦躁。自从搬到新居以后,妻子再也没有怨言了,因为从书房到客厅正好削弱了它的音量,又能保证每一句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京剧的表现力远胜于昆曲。而更主要的是,它能完美地表现生命的激情。那种慷慨的激昂和落寞的无助。京剧是有性情的艺术,不像昆曲只是局限于格调上的高雅。而太高雅的东西难免会流于形式。

【四】

友人托我买一套余叔岩的CD,但我跑遍音像书店也没有买到。而我的一套,还是在五年前在刚开张的大卖场中看到的。这使我想起了京剧的没落,也许每一个时代都会对过去存在着一丝想象。余叔岩的演唱现在很多人都喜欢,但在当时,齐如山先生对他也颇有微词。齐如山还认为卢胜奎的唱比之谭鑫培更好。齐如山认为谭太悦耳甜润,而卢的演唱更有一种质朴的风范。人往往都有今不如昔的感觉,但事实是怎么样呢?我们已经听不到卢胜奎的演唱了,无从甄别。但齐先生的感觉是很准的。质朴比甜美更具格调,也更接近艺术的理想,但如今呢?只剩下花里胡梢的“盛世京剧”了。

【五】

人的脸会显示出他的修养;同样,嗓子也会显示出它的格调。而当今有格调的嗓子不多见。听过一些欧阳中石先生的录音,很喜欢他的嗓音,这是我理想中的京剧的音色。对时下走红的余派老生王佩瑜并不喜欢,虽然她是媒体的宠儿,但冲的厉害,首先一上戏就两眼怒睁,火的没有内秀。演戏要蓄势待发,听她唱《搜孤救孤》不见老程婴复杂的内心痛苦和鞭打公外杵臼的悲凉,而仿佛是在声讨屠岸贾。这不是弥衡,屠老贼本来心存疑窦,而咋咋呼呼会让他感觉反常。王佩瑜的天赋实在不错,但不知媒体是否会像吞没了聂卫平一样将她的才气消耗殆尽。

【六】在利马窦的札记中,他写到中国人是如何喜欢戏曲的,他对中国人如此喜欢戏曲感到非常惊讶。中国的戏曲是最平民化的艺术,且发展缓慢,甚至可以说没有实质性的发展,它始终如一地显示了它具有平民倾向的亲和力。而西方的歌剧就不一样了,它有一条明确的从简单到成熟的发展轨迹,先是从单声部歌曲和简单的琉特琴伴奏,到重唱、合唱以及功能性和声的运用,小型的管弦乐队的加入,一直到大乐队甚至无调性的运用。但中国的戏曲却始终是单声部的歌曲和简单的助奏。当然,这并不说明东西方艺术之间的高低区别,中国人没有和声观念,这使得单声部音乐不会产生革命性的发展。另外中国的戏曲主要的功能是娱乐性的,它的考究是在文字的音韵方面,而不是故事的内容。所以,它又是雅俗共赏的。这是戏曲的奇妙之处。音韵的考究使得戏曲韵味无穷,而故事上的浅显又能使所有人一目了然。艺术不存在土、洋之别,只有好、坏之分。曾经有不懂中文的洋人听京韵大鼓,居然明白里面唱得大致内容,这是高妙的艺术家和修养有素的人之间心灵的神遇。

【七】

子曰:“知之者莫如好之者,好之者莫如舞之、蹈之者。”戏迷大多这样,窃以为,听戏的境界莫如“玩物丧志”。余无此等境界,终究是个门外闲汉!好在有酒,也能隔着门帘醉眼惺松地看个大概。

【八】

一友从事歌剧导演,偶也听听京剧。一日忽问:京剧中可有描写鬼魂的,答曰:《乌盆记》便是,继问舞台上如何处理。笑答:简单明了,身披黑衣随从便是。友大服,深感洋人琐碎之极,友正在排练德国瓦格纳氏之《飘泊的荷兰人》,舞台上都是真刀真枪的实景,既劳民伤财,又将观众的想象空间全部填满。友人深感洋人喜欢折腾,那知一桌两椅也能让人看的明白。余答:“我们现在也一样,可与洋人试比高,他们有的,我们也要有,他们没有的,我们更要有。相视抚掌大笑。【九】古人有手捧《红楼梦》叫着宝玉的名字离世的,每每想到此便不胜唏嘘。生命贵在有情,艺术虽是“乌托邦”,但能使人摆脱俗世世故的乏味。曾和一友谈起《武家坡》,友人对此忿忿不平。当然,现代女性是无法接受王宝钏这种贞洁烈女的。但《武家坡》虽有大男子主义倾向,却并不损害它作为戏曲的动人之处。艺术不是给人上教育课的,如想受教育我会去革命烈士纪念馆。

【十】

丁秉遂先生曾有一文写民国时“四大公子”之一张伯驹的那场轰动全国的祝寿演出《空城计》。剧中:张的诸葛亮,余叔岩的王平,杨小楼的马谡,可谓给足了张的面子。当然张绝不是附庸风雅之辈,虽然唱得不怎么样,但不过是祝寿玩玩而已。张伯驹乃收藏大家,藏有陆机之《平复帖》杜牧之《张好好诗》,足见其财大气粗。玩物欲精必须得有财力,张伯驹以“余派”名票享誉京城,也是得其财力的缘故。这不仅使我想起瓦格纳,如果没有路德维希二世的帮助,决不会有“拜鲁伊特歌剧院”的落成。瓦格纳一生对生命充满了厌倦和对死亡充满渴望,一部分原因也是缺“钱”的缘故。理想遇到现实常常是两眼一摸黑。京剧的发展史实际上是一部屈辱和悲伤史,而除了那些“角”境遇相对好一些以外,有多少艺人在屈辱中生活,在无声无息中死去。这个世界断不是穷人可以随便玩的,现如今能吃一口饱饭,听几段京剧想必也是一种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