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韵溢华彩 形貌尽瑰光-谈“余派”的念白
在中国戏曲界,有一位声名显赫的前辈艺术大师,他就是著名京剧“余派”的创始人余叔岩先生。余先生生于1890年(属虎),病故于1943年。在余叔岩先生那极其短暂的舞台艺术生活中,以他那幼承家学的深厚功底,无与伦比的表演才华,引人入胜的艺术舞台。闻名于全国。留名于后世。
余叔岩先生在京剧的:“四功”(即“唱念做打)”、“五法”(即“手眼身法步”)上,都是精妙绝伦的。本文想小叙余叔岩先生的念白,这是依据著名“余派”研究专家邹功甫先生(从七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中期)为我讲授“余派”表演特点时所笔录的资料摘编成篇的。
余叔岩先生的念白艺术,节奏鲜明、有情有韵、如诗如画、格调清雅。他的念白是把舞台上的“韵白”口语化了的艺术,声中有韵、韵出带情、情里传神。他的念白是一种语言艺术与声腔艺术的融合体,他的“念”与“唱”是统一而又谐和的,他的“唱”即是“念”,他的“念”即是“唱”。余先生的念白有严格的规范,但又不受规范所约束。
语言的音乐性和节奏感必须建立在语调的高低起伏上,语调的高低起伏领先语言的抑扬顿挫,这样才能产生语言的旋律。余叔岩先生的念白艺术是把语言的抑扬顿挫都做了夸张,因此他的念白旋律性非常强。
余叔岩先生的念白,与一般演员的念白相比,既有同又有异,形成了“余派”的特殊结构和规律。听起来“余派”的“味儿”足,感情充沛。主要是余先生在掌握语调的抑扬顿挫及声调的高低升降的结合上,有其独到之处。如在余叔岩演唱的《击鼓骂曹》一剧中,剧中人祢衡上场后有一段“自报家门”的念白:“卑人,姨祢名衡字正平,乃山西平原孝义村人氏。幼读诗书,深通战策,少游北海,偶遇孔融,他将我荐与曹府。闻得曹操,名为汉相实乃汉贼,未必有敬贤礼士之心。明日进得相府,必须要见机而行。”余叔岩先生念的这段“白口儿”,不是处理成简单的“自述”或“交待”,而是念得有人物、有感情、有语气、有韵味,是一种艺术的展示。把祢衡这一人物怀才不遇的心理及狂傲自负的性格,惟妙惟肖的、地展现给观众。当念到“闻得曹操,名为汉相实乃汉贼”句时,“闻得曹操”四个字念得比较平淡,“操”字念完稍作停顿,把“名为汉相实乃汉曲”的“相”字扬起而拖长,“实乃”两个字以出奇制胜之势,紧紧连接在“相”字的尾音后,并以中音急呼此二字。“汉贼”的“汉”字用了幅度较大的降升音(高起、低降、上滑、高归),“贼”字出口如重锤地,苍劲有力,并用短促、沉重的“喷口”喷出。这一句的念法,从语气与感情上讲,大有声罪致讨之势。把祢衡对曹操“名为汉相实乃汉贼”和“轻贤慢士”的看法,以精湛的艺术手段向观众展现无遗。
这段念白,余叔岩先生对去声字的艺术处理很有特色。如“姓、字、正、孝、义、氏、幼、战、少、遇、荐、汉、相、未、敬、士、进、要、见、”等字均为去声字(“策必日”三个字是古人声字,余先生按“湖广音”派作阳平),这些去声字占了全段字音的四分之一的比例。余叔岩先生念的这些去声字,一般都是降升的幅度大,音最长。但他以语调来要求去声字的念法时,则会产生一些变化。无论怎样变,去声字还是有“高归”的趋势。“去声高归”也可以说是“余派”唱念字音的一大特点。
为什么说余叔岩先生的念白是“韵白口语化”了呢?这是因为他的念白不是咬言咂字,而是根据情和语气的需要,使字音上扬或下抑。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令其字音长一些或短一些。余叔岩先生的念白,不机械使用语调的抑扬顿挫,不生硬安排字调的高低升降。他只基于“活”的语言艺术,不单纯要求字调的绝对纯正。但是字音归宿趋势以及唱念字音的“法”还是要的。
在《击鼓骂曹》这出戏里,余叔岩还有一段念白,念得非常生活化。即为当曹操大宴群臣,命祢衡击鼓助兴,以示羞辱于他。祢衡乘机痛斥曹操欺君误国,张辽怒欲杀之。祢衡乘机痛斥在席前,当着满朝文武怒责张辽卖主求荣之,是个无耻之辈,张辽羞愧而退。祢衡有这段念白是:“张辽!你道我不认识你么?你先前在吕布帐下为将,白门楼前降顺了曹操。似你这等买主求荣、贪生怕死之辈,还在这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是什么东西呀!”余叔岩先生以讥讽嘲弄的语气,把张辽的小人嘴脸骂得淋漓尽致。
再如《群英会》中,有一段脍炙人口的大段念白,即剧中人鲁肃惊看诸葛亮在草船上以神奇的智慧和胆识,与曹操“借”来十多万支雕翎箭后,以十分折服而又激奋的心情,向东吴水军大都督周瑜如实地汇报诸葛亮的这一奇迹:“都督容禀!那孔明出得帐去,一日也不慌,两日也不忙。待到三日,不用我国工匠人等。只要战船二十只、军士五百名、茅草千担、青布帐幔、锣鼓全份。三更时分,将船直放曹营。四更时分是满江的大雾,命军士擂鼓呐喊。那曹操只道都督前来偷营,吩咐水旱两寨一齐放箭,借得十万雕翎。特地前来交令(呐)!”这是一段强调节奏性的念白,要求快慢有序、呼应得当,快而不乱、慢而不拖。余叔岩先生念的这段词字字珠玉,清晰无比。余先生的这段念白,把节奏划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慢节奏,从“都督容禀”到“不用我国工匠人等”,渲染了孔明胸有成竹的沉稳情态;第二部分是渐快的节奏,从“只要战船二十只”到“锣鼓全份”,是用一种叙述性的语气,起到铺垫的作用;第三部分是语气加重的中慢节奏,从“三更时分将船直放曹营”到“命军士擂鼓呐喊”,这部分念白,形象而生动的烘托出孔明在“草船借箭”时的智慧和胆识;第四部分是紧张而加快的节奏,从“那曹操只道都有督前来偷营”到“特地前来交令(呐)!”激动地道出了孔明运用奇谋的结果,生动而逼真地介绍了孔明那“活神仙”的才智。余先生念的全段念白,节奏变化大,却一气呵成,丝毫也听不出来快慢转接之痕迹。
这段念白,还有一处更当介绍,即“特地前来交令(呐)!”在“交令(呐)”念完,观众好像再也按捺不住而报以热烈的掌声。“令”字是去声字,虽已念得音非常之高(类似唱工的高音“嘎调”),但去声字必须“高归”,只有把“令”字后面再加一个“呐”音,使这个“呐”音更上一层楼。而这个“呐”音,是全段的最短音,亦是最高音,近些年来,已经听不到这种念法了。
余叔岩先生念的这一大段念白,用语气、节奏、眼神、手势等技巧,形象地在周瑜面前展现出一幅动人的画面。精湛的技艺引人入胜,使观众犹如身临其境,重现孔明在“草船借箭”的情节。实可谓“声韵溢华彩,形貌尽瑰光”。
余先生念的这段念白,不仅表现出鲁肃对孔明的敬服心理,另一方面这种对周瑜突如其来的事情结果,对周瑜如火上浇油,更增加了周瑜对孔明的激怒的妒忌,因而把“打盖”这场戏的心理矛盾推向了高潮,使周瑜和孔明见面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愈来趋尖锐。
总之,这段念白在余叔岩先生的口中,蓄意之深、语气之活、字音之真、节奏之妙、情绪之高、韵味之浓,均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
当周瑜听完鲁肃描述孔明借箭情景后,被惊得目瞪口呆,自愧不如,于是脱口道出“孔明真乃神人也!”余叔岩先生饰演的鲁肃,紧咬着“神人也”的“也”字尾音甫落之际,拖长音调念了一个“嗯”字,随即加快节奏念“算得个活神仙”!这句念白好像一串断线的珍珠倾泄在玉盘之中,字字真切。余叔岩先生这种掌握舞台语言变幻之精妙,令人拍案叫绝,真可谓“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余叔岩先生在吐字方面是很讲究的,他的“字头出声”,苍劲、宽厚;“字腹行音”,清晰、稳健;“字尾归韵”,纯净、自然。我们仅以余先生唱念的“怀来、灰堆、摇条、由求”四个辙口儿的字音归韵为例,说明余先生对字音是很见功夫的。“怀来”辙是[ai]韵(方括号内是国际音标),“灰堆”辙是[ei]韵,“摇条”辙是[au]韵,“由求”辙是[ou]韵。“怀来”和“灰堆”两辙的韵尾是[i],“摇条”和“由求”两辙的韵尾是[u]。这里的[i]和[u]只表示归韵时舌位移动的方向,不能真切地念出来。余先生讲(这种归韵方法)是“只到门口不到进门”。如果归韵出现[i],余先生称这种音叫“鬼音”;如果归韵出现[u],余先生称这种音叫“包音”。这是符合实际的归韵方法,也可以说是“余派”独有的归韵方法。
以上所说的一些“余派”念白,仅只是一瞥,就算起个“管中窥豹”的微薄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