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界误传的故事
2022-05-19
多少年来,报刊上常常有些“梨园轶事”、“梨园掌故”一类的小品文,甚至更早一些,清代末年文人的笔记一类的书上也有谈戏的文字,所叙述的故事固然有属实的,但其中不少似是而非,或张冠李戴,甚而至于无中生有,这些文字都是辗转误传而来。举一件由不少京剧界专业演员传说过的故事:在清代末年,宫中演戏,曾经有过一次汪桂芬反串老旦,与龚云甫合演《双滑油山游六殿》两个老旦同时唱。唱完之后,龚云甫埋怨琴师陆五:“你怎么不给我托腔,反而跟着汪桂芬跑?”陆五回答:“我在场上只听见汪桂芬的唱,听不见您唱。”这个故事中心意思是要说明龚云甫是人人皆知的好嗓子,可是和汪桂芬同唱就到了听不见的程度,那么汪的嗓子有多好就可想而知了。我本来对这个故事没有怀疑,因为从前戏班的确有过这样的事,我也看过,例如在第一舞台义务戏梅尚程荀加上王幼卿、小翠花演《五花洞》;还看过李万春、刘宗杨、张云溪、杨盛春演《四白水滩》有四个十一郎同时耍下场。所以我觉得汪桂芬、龚云甫合演《双滑油山》是完全可能的,并无意去考证。由于十年前集体编写《中国京剧史》第一册,我担任清代宫中乱弹戏的发展一章,为此翻阅了清代升平署全部各项档案,顺便更正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误传,其中之一就是这个故事。据档案载:汪桂芬于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十一日挑进升平署当教习,光绪三十四年四月十二日病故。在此期间"日记档"记载着每一次的戏码,汪未演过老旦戏。至于龚经常演的都是零碎角,从来未演过主角老旦戏,并且有时还演过《击鼓骂曹》的旗牌。当时在升平署演正工主角老旦是熊连喜,其次是周长顺,还轮不到龚。再纠正一件大事的误传:过去戏曲史的研究者,一般认为昆腔在乾隆以后就没落了,以至对于乱弹完全成熟的时代估计过早,这个结论直接影响《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此书第186页有这样的话:“乾隆末年,昆剧在南方虽仍占优势,但在北方却不得不让位给后来兴起的其他声腔剧种。”第187页:“嘉庆末年,北京已无纯昆腔的戏班”。但据升平署档案载:同治二年至五年,由升平署批准成立在北京的戏班共有17个,其中有8个纯昆腔戏班、2个昆弋戏班,2个秦腔戏班,2个琴腔戏班,3个未注明某种腔的戏班,各领班人所具甘结都完好的存在,总之昆腔戏班在同治年间仍然占绝对优势。据光绪三年的各领班所具甘结,北京共有13个戏班,其中有5个纯昆腔戏班,比同治年减少一些,但和同时其他剧种相比,仍占优势。当时宫中演戏和北京各戏班演戏的情况,反映乱弹逐渐上升,昆弋逐渐减少,宫中和民间戏班基本上同步,昆弋让位给乱弹,不是乾嘉年代,确切的时代是光绪末年才达到北京已没有纯昆腔戏班的情况,幸喜有档案可据,相差百年,得以纠正,不然的话,结论已载入大百科全书误传就成为信史了。误传的琐碎事就更多了,例如《中国京剧》1997年1期有两位作者也是听了误传,在《慈禧太后看戏论赏罚》一文中说:“青衣行当的时小福与孙怡云扮演的天官最为拿手,经常获得赏银,就连他们勾脸的王楞仙也因此而跟着沾光,王瑶卿扮演的天官也十分精彩……”按天官这个角色是老生扮演,不论在宫中还是民间戏班,演“天官赐福”的天官都是老生,不勾脸。又一段原文:“有一些内廷供奉很少得到赏银,例如演丑角的王福寿……”按当时被挑选进入升平署当差的演员在编制上有“教习”和“学生”两等职称,例如谭鑫培、汪桂芬是教习,杨小楼、王瑶卿就是学生,没有“供奉”这个名称。王福寿是武生兼老生,不是丑角。又一段:“如果真出了毛病,轻则打竹杆子或者扣罚薪俸三个月,重则如果遇到她心里不高兴,就会有掉脑袋的危险。”按升平署档案中有一种“日记档”逐日记载(凡皇帝或太后关于演戏有什么指示都有记载),举两个例子:“光绪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十日,总管马得安传旨:凡孙菊仙承应,词调不允稍减,莫违。钦此。”“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初二日高福云传旨:有昆腔轴子,不准唱混涂了,如果再唱混涂了,降不是,特传。钦此。”我听老先生们说过,孙菊仙唱戏,他有时不高兴,一大段唱减词减腔一撂就过去了,这是他的不好习惯,这种错误也不过受到指责而已。至于昆腔轴子唱混涂了,是指皮黄戏班演昆腔戏,有一种所谓“甩着唱”的不好习惯,尤其武戏遇见身段多的地方,干脆只吹不唱。这种错误也是警告而已,并没有什么惩罚,至于掉脑袋的危险更没有了。又一段:“王瑶卿在家中排行老大,所以慈禧太后就御赐给他一个名字叫王大。后来还有几位著名演员被太后老佛爷恩赐封为‘御戏子',他们是谭鑫培、王瑶卿、陈德霖、杨小楼等。”按当时的奖赏,从“日记档”得知只是赏银或赏物,对于某人的某戏演的十分满意时就口头上嘉奖,“日记档”也都照载不误,只是未见有赐名赐封的记载。我认为既然口头嘉奖都有记载,如果有赐名赐封的事不会不记,所以应该说没有赐封赐名的事。赏银的数目,每人1两至10两多少不等,最多是20两,叫作大赏,偶然也有破例的时候,如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八日,颐乐殿承应,10出戏内有谭鑫培、杨小楼的《连营寨》,原注“永喜交下赏《连营寨》银260两。”20日又演《连营寨》又赏银340两,这是特殊的赏赐。下面的一段误传,即《票友名家连环套》(《中国京剧》1997年1期)一文,邓先生对我的表演给予很高的评价,我实在是惭愧不敢当,并感谢邓先生的鼓励。但其中有一段误传的故事我不得不提出更正。原文是:“说来还有个故事:旧时有些京剧艺人思想保守,不肯将自己艺术传给外人,怕抢了自己的饭碗。杨小楼便是其一。他的外孙刘宗杨向外祖父学艺当然要教的,但宗杨接受能力稍差,其外公又因演出繁忙没工夫细说,必须找一个陪读的作为‘二传手',于是选中了这位没有‘危险'的外行人朱家?。一来朱是刘的好朋友,二来朱的文化程度高、接受能力强、又十分热爱杨派艺术。杨小楼和姑爷刘砚芳,给他二人说了一遍后,朱再帮助刘慢慢消化,后来刘宗杨也成为当时著名的武生演员”。这一段故事是邓先生听别人说的,我首先要更正的是杨小楼先生不属于“不肯将自己的艺术传给外人,怕抢了自己的饭碗”的人,我认为杨小楼先生和梅兰芳先生他们在戏曲史上的地位,就同文学史上李白杜甫的地位一样,没有人能抢,他们也不怕谁来抢。杨先生一年到头不断地演出,实在没有时间教徒弟,所以刘宗杨小时候的老师是范福泰老先生,并不是杨先生自己教。范先生是教武戏的权威,另外请看工的先生,还有教老生戏的陈秀华先生。梅葆玖小时候请王幼卿教青衣戏,请朱琴心教花旦戏,请陶玉芝教刀马旦戏,也不是梅先生自己教,教戏和唱戏几乎是不同的工种。我14岁时开始和刘宗杨交朋友,他比我大一岁,当时我虽然已经算是会几出戏,但无法和他比,我绝对不是接受能力比他强,帮助他消化。刘砚芳先生是我的老师,可是有更多的戏是刘宗杨教我的,他15岁时已经是斌庆社的台柱,和李万春并牌轮流唱大轴。当时刘的老生戏和武生戏各占一半,每日白天在广德楼演出,一年360天,如果不会演一、二百出戏怎敢担此重任,刘宗杨可称是真正杨派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