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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杂剧“冲末”辨释

2022-05-19

凡关注过北杂剧角色方面的人们,对于“冲末”都不会太陌生。“冲末”是一种角色么?如果是,它与“正末”、“外末”、“副末”等又有何区别?从过去的研究成果看,人们对于“冲末”的认识并不是一致的,或者说,也存在一些问题。本文试图对北杂剧的“冲末”作一个比较全面的梳理工作。过去人们一般认为,“冲末”是一种角色。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论及元剧各类角色时谓:

正末、副末之外,又有冲末、小末,而小末又名二末,旦则正旦外,有老旦、大旦、小旦、色旦、搽旦、外旦、旦儿……然则曰冲、曰外、曰贴,均系一义,谓于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也【1】。

这就是说,“外末”是正末之外添充为末色的一类角色。后来元杂剧的研究者也一般沿承王国维的说法。周贻白先生先生《中国戏剧史长编》将末类角色分为:正末、副末、冲末、二末、小末、外,又解释“冲末”说:“冲末之为‘冲’,当为‘充’之伪写。”青木正儿在《元人杂剧序说》中也说:“副末、冲末、外末、副旦、贴旦、外旦都是副演员。”张庚、郭汉城两先生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以及一般辞书对“冲末”的解释也大多如是。真正的情况是否如此呢?北杂剧的“冲末”通常出现在一剧之首,其后常常直接跟装扮的人物名称,其形式为“冲末×××”或“冲末扮×××”。如脉望馆抄本杂剧《襄阳会》头折:

冲末刘备赵云上。

又如《元曲选》本《隔江斗智》第一折:

冲末扮周瑜领卒子上。

“冲末×××”或“冲末扮×××”的形式,特别是后一形式很容易使人认为“冲末”是一种角色[2]。“冲末”不但是一种角色,而且由于它与“外”或“外末”的关系至为密切,所以有研究者认为,“冲末”即是“外”,也即是“外末”。如脉望馆抄本杂剧《五侯宴》楔子:

冲末李嗣源领番卒子上。

《五侯宴》第二折则又明确标为:

外扮李嗣源跚马儿番卒子上。

又如脉望馆抄本杂剧《陈母教子》楔子:

冲末外扮寇莱公引祗从上。

后文中直接省为:

外扮寇莱公领从人上。

类似的例子很多,据此,我们似乎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冲末”即是“外”,也即是“外末”。“外”或者“外末”所以称为“冲末”,照一般的解释是,只不过因为“外”或者“外末”是杂剧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有“冲场”之职。但“冲末外扮”中“冲末”后直接跟角色的情况,已应该可以使我们思考“冲末”是否果真是一种角色,而更进一步的考察将使我们认识到,“冲末”之后所跟并不限于“外”或“外末”。如明息机子辑《杂剧选》本《范张鸡黍》楔子:

冲末正末引净王仲略同孔仲山、张元伯上(顾曲斋刊《古杂剧》本同)。

脉望馆抄本杂剧《认父归朝》第一折:

冲末净扮刘季真领番卒子上。

息机子辑《杂剧选》本《玉壶春》第一折:

冲末卜儿上。

陈与郊辑《古名家杂剧》本《竹坞听琴》楔子:

冲正旦引都管上。

由此来看,“冲末”并非一种角色,把“冲末”视为一种“末”,或者把“冲末”与“外”、“外末”等同,显然有失偏颇。凡旦、末、净三类各色,皆可为“冲末”。早在八十年代初,杨鹤年先生曾经在《元杂剧人物的出场和“冲末”》一文明确指出,“‘冲末’不是行当,也不是角色,而是当时元杂剧演出时所习用的术语和行当的称谓。”[3]但杨先生的意见并未得到人们的足够重视,八十年代以来出版的各种戏曲史著作仍同于王国维,把“冲末”看作是一类角色,而且是正末之外的一种“末”,有的学者更提出“冲末”即是“外”、“外末”。杨鹤年先生的意见不被重视,笔者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杨先生并未对“冲末”作出合理的解释。“冲末”之“冲”当作何解?杨鹤年先生解释时引用了清李渔《闲情偶寄》中的一节话:“开场第二折,谓之冲场。冲场者,人未上我先上也。”杨鹤年先生认为,“‘冲末’的‘冲’是‘冲场’之省,……李氏指的虽然是明代杂剧,但明剧是直接继承元剧。此话足以说明元杂剧中‘冲’字的含意。”[4]按,李渔《闲情偶寄》凡论及戏剧作法皆就“传奇”而言,并非指“杂剧”。同作为中国式的“戏剧”,南曲系统的南戏、传奇与北曲系统的元、明杂剧实际上有很大不同。明清传奇直接承自宋元南戏,与元杂剧并不存在多少承传关系。从另一方面看,“冲场”一词的出现应当是明代的事情。以后推古或以此释彼,从逻辑论证看,都是有问题的[5]。而且,传奇先有“开场”,后有“冲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得很明白:“开场第二折,谓之冲场。冲场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长引子。”[6]“开场”的是“副末”,“副末”乃戏外之人,并非角色;“冲场”的是生,生为传奇各角色中最先登场的角色。李渔《闲情偶寄》讲得也很清楚:“传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听人自为政者。开场用末,冲场用生。开场数语,包括全篇;冲场一出,酝酿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7]而杂剧的“冲末”则大都出现在杂剧之首,从职能看,杂剧的“冲末”类似于南戏、传奇的“副末”,并非角色,杨鹤年先生的意见极是。那么,“冲末”的“冲”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宋金杂剧、院本中有一类表演称“冲撞引首”。元陶宗仪《辍耕录?院本名目》“冲撞引首”类下有《打三十》、《错取儿》、《说狄青》、《打淡的》等名目。“引首”二字连读即为“艳”,“冲撞引首”类的节目当即是宋金杂剧、院本“正杂剧”表演之前的“艳段”。胡忌先生认为,“‘冲撞引首’即是以冲撞来引做开场的含义。”[8]笔者认为,“冲末”中“冲”字的含义应当是从“冲撞引首”而来的。南戏、传奇的表演中,总有一个戏外之人??“副末”来开场,杂剧的演出也需要一个戏外之人??“冲末”来开场。南戏、传奇的“副末”在行使开场之职时并非角色,杂剧的“冲末”在引起开场时也并非角色。南戏、传奇的“副末”在完成开场的任务后,旋即可进入戏中,成为穿梭奔走于生、旦、净、丑之间的角色。杂剧的“冲末”在完成开场后,也可立即转身进入戏中,变为角色。杂剧开场以扮男的“末”为多,所以“冲末”的称谓也便逐渐固定下来。但在实际演出中,“旦”类、“净”类的角色也可以行使开场之职,成为“冲末”的。把“冲末”视为角色,并且认为“冲末”即是“外”或“外末”。这一错误观念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应当由《元曲选》的编订者臧懋循来承担责任。在臧懋循编订《元曲选》的年代,北杂剧早已悄然退出戏曲舞台,元杂剧仅仅作为案头之物供文人学士欣赏玩味。至于当年北杂剧演出的情形,臧懋循一辈的杂剧选家们已不甚了了。众所周知的是,臧懋循在编订《元曲选》时有很多“以己意改之”的情况,他的改订不仅仅在曲词、宾白、关目等方面,也包括角色的改动。臧懋循本人对于“冲末”似乎并没有深究,他显然是把“冲末”视为一种角色,并且认为“冲末”即是“外”或“外末”。按照他的这一理解,他对《元曲选》所收的杂剧剧本进行了系统改造。脉望馆息机子辑《杂剧选》本《儿女团圆》楔子:

冲末大旦同净福童、安童上。

《元曲选》改作:

搽旦扮李氏同净福童、安童上。

息机子辑《杂剧选》本《望江亭》第一折:

冲末净扮白姑姑上(顾曲斋《古杂剧》本同)。

《元曲选》改作:

旦儿扮白姑姑上。

脉望馆抄本杂剧《汗衫记》第一折:

冲末扮正末、净卜儿、张孝友、旦儿、兴儿同上。

《元曲选》改作:

正末扮张义同净卜儿、张孝友、旦儿、兴儿上。

前文曾引脉望馆抄本杂剧《认父归朝》第一折:

冲末净扮刘季真领番卒子上。

《元曲选》改作:

冲末刘季真领番卒子上。

从以上所举数例我们不难看出,在臧懋循心目中,只有“外”或“外末”方可为“冲末”,其它凡旦类、净类以及“正末”皆不可为“冲末”。臧懋循把“冲末”视为一种角色还有更显著的例子。如息机子辑《杂剧选》本《范张鸡黍》楔子:

冲末正末引净王仲略同孔仲山、张元伯上。

《元曲选》却改为:

正末扮范巨卿同冲末扮孔仲山、张元伯、净扮王仲略上。

值得注意的是,在臧懋循的改动中,四个人物的出场次序并无实质性变动,但“冲末”已改换了表演者,而且“冲末”也不再是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又如脉望馆《古名家杂剧》本《窦娥冤》楔子:

冲末卜儿上。

《元曲选》本楔子作:

卜儿蔡婆上。

但在后文中,忽然又有:

冲末扮窦天章引正旦端云上。

《元曲选》本《窦娥冤》中的“冲末”也不是第一个出场的人物。臧懋循《元曲选》对“冲末”的系统改造,直接影响了稍后刊出的另一重要的杂剧选集??孟称舜辑《古今名剧合选》(《柳枝集》和《酹江集》)。孟称舜于角色方面的改订完全依从《元曲选》,《古今名剧合选》中的“冲末”与《元曲选》略同,此类例子比比皆是,勿需征引。《元曲选》和《古今名剧合选》对“冲末”的改造(特别是前书),直接的结果是使王骥德、焦循等明清的曲学家[9]以及近代王国维以来的研究者大多误以为,“冲末”是元杂剧“正末”之外类似于“外”或“外末”的一种角色。至此,我们对于北杂剧的“冲末”可以说已经有了比较确定的结论。但我们还不敢说,“冲末”的问题已完全解决。首先,从现存北杂剧剧本看,“冲末”通常出现在杂剧之首,是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冲末”例用一次。《孤本元明杂剧》所收144种北杂剧中,有119种属于这种情况[10]。其它25种中,有十多种显系出自明代文人之手,可以不论,但也有《金皇钗》、《遇上皇》、《贬黄州》、《伐晋兴齐》、《吴起敌秦》、《雁门关存孝打虎》、《贫富兴衰》、《贺元宵》、《庆千秋》等杂剧之首无“冲末”。这是否说明杂剧演出也可不用“冲末”引起开场?与无“冲末”恰成对照的是,有的杂剧则是两、三次用“冲末”。如脉望馆抄本杂剧《老君堂》楔子用“冲末”,第四折之首又用“冲末”。陈与郊辑《古名家杂剧》本《金钱记》第一、二、四折之首分别用“冲末”(顾曲斋刊《古杂剧》本同)。难道演出一本杂剧要两、三次用“冲末”开场?脉望馆抄本杂剧《雁门关存孝打虎》第一折之首有“冲末”,但第一折前的楔子无“冲末”。顾曲斋刊《古杂剧》本《柳毅传书》也是第一折前的楔子无“冲末”,但第一折之首用“冲末”(《元曲选》本同)。这种情况也颇使人不解。其次,我们今日所见的“冲末”仅见于明万历年间明抄、明刻本北杂剧,元刊杂剧、明永乐、宣德藩府原刻本《诚斋乐府》(明初朱有?的杂剧集)、明宣德刻本刘东生《娇红记》等杂剧均无“冲末”。这是否说明北杂剧的表演用“冲末”仅仅是明代的事情,元代和明初北杂剧的演出并不需要“冲末”来引起开场?《诚斋乐府》本《踏雪寻梅》第一折并无“冲末”,但到了息机子辑《杂剧选》本却有“冲末扮店小儿上。”这是否说明,对杂剧作家而言,原并没有“冲末”的考虑,“冲末”是在演出中才临时设置的?《元曲选》所收百种杂剧中,有58种都是一剧之首有“冲末”。我们可以肯定,有些杂剧原有“冲末”,臧懋循编订时径以己意删掉了。但这58种中,也有的是他据己意添加的。如《元曲选》本《青衫泪》、《杀狗劝夫》、《鸳鸯被》等杂剧都有“冲末”,而其它明抄、明刊本均无“冲末”。顾曲斋刊《古杂剧》共收杂剧20种,其中有《玉镜台》、《风云会》、《青衫泪》等7种杂剧之首无“冲末”。其它明刊杂剧也都有无“冲末”的情况。臧懋循《元曲选》改编时,他所依据的原本可能有的原就没有“冲末”。所以关于臧懋循《元曲选》改编“冲末”的问题,我们现在还不能做出很具体的判断。最后,北杂剧的“冲末”究竟是如何“冲撞”以引起开场的,到现在为止,我们也仍然一无所知。照理,北杂剧的“冲末”开场极类似于南戏、传奇的“副末”开场。“副末”开场一般是由“副末”与“后台子弟”问答,“副末”念诵一、两段词,向观众介绍剧情、作者立意等。杂剧的“冲末”是如何开场的呢?现存北杂剧剧本并没有向我们提供任何具体的实例。“冲末”开场可能有一些表演,但比较随意,不像“副末”开场那样讲究,有一些套数。1986年山西运城西哩庄元墓发现的大型壁画,基本上可确认为是元杂剧演出情景的描绘。这幅壁画右侧第一人两手持戏折类的东西,戏折第一行上有“风雪奇”三字,其下仅以墨点示意。这个人似乎正面向观众,在戏剧开演之前向观众介绍剧情。张之中、窦楷两先生认为,这个人正是作为戏外之人出场的“冲末”[11]。两位先生的意见是值得重视的,可惜还缺少更有力的佐证。(全文约5300字,含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