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现在语言过于乏味
十年前,大陆不超过十个人支持木心。通常都会说他很小众,喜欢他的人,又会说他是个矛盾的人,寂寞的人。但是对我来说,木心是很好玩的人。
你在木心的作品中看不出他是哪个时代、哪个地方的人,木心会很高兴。他在文学绘画中就是希望抹掉这些,留下无时间的作品。
你们都太浪漫了,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他这么自由,为什么还要回来-——很简单嘛!老了嘛!你要是老了,70多岁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家乡邀请你回来,你当然会回来。
你们读了点书,就这么浪漫,人情世故是最简单的,没那么多解释。很简单,天黑了,你就回家了,你不能说“我有需求现在要回家了”。读书读傻了,开口一堆词汇,拿词汇去量这个世界,量来量去,量不对。
如果在江南生活过,对老一辈江浙人有了解,你就已经看见木心了。我母亲是浙江人,我在上海长大,小时候满大街都是“民国人”。江浙一带老先生老太太,都非常好玩。木心写东西字斟句酌,很考究,但他私下里跟我说话的语言,非常市井,很损人,很挖苦,又很忠厚。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比现在的我还年轻,一天到晚讲笑话,他快死的时候,躺病床上还在讲笑话。
老辈人都有这样的天性,贩夫走卒,老革命,老干部,甚至监牢里放出来的人,都非常会说话。现在上海人变了,浙江人变了,都变了,年轻一辈不会逗乐,不会说反话,听不懂语带双关,不会反唇相讥……各地语言越来越同质化,风趣的语言没有了。
木心走了,我最难过是逗乐的人没了,有一种说话方式从此失去了。你们要是见过过去一个特殊时期的人怎样说话,甚至被踩在脚下的那个人怎么回答你,你就会知道那时有一万种语态,来度过这么一个疯狂的、危险的、侮辱性的时期。为什么现在语言越来越乏味?
因为传统文脉已断,我是断了文脉的头一代人。
《老炮儿》为什么火,因为终于有一张老脸在演,经得起啃,经得起看。我们的银幕,这样的真脸太少太少,真是太少太少。我不相信我们现在拍一个1992年的生活,能不能像,真的,别说1962年,1942年,连1992年的质地,都拍不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文脉断得一塌糊涂,继续在断。我相信将来20后的孩子演你们90后都演不像了。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支配我们:就是迅速忘记,迅速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