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俊宜:古鼎跃水龙腾梭
包俊宜:古鼎跃水龙腾梭
包俊宜,江苏太仓人
1972年开始学习书法,1978年进入贵州大学历史系学习,1981年获全国大学生一等奖。书法以篆书创作为主,兼学行草书、隶书擅长多种字体的创作。
现为贵州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贵阳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2015年12月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有个人书法专集7部,曾多次担务全国书法大家大展的评委、获中国书协和贵州省文联二届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
包俊宜先生及其篆书艺术
如若一个国家的历史需要流传千年,那么建筑和器物便是彰显历史的最佳见证;如若一个民族的文化需要继承发扬,那么文字便成为记载文化的不二法门。在中国灿烂悠久的历史里,文字成为文明的家园,承载着先祖圣人们的遗踪,奔流不息,旦旦生光。自1963年陕西出土的青铜器《何尊铭》,其铭文清晰地刻有“宅兹中或”的金文字样,于此,我们可以推知“中国”一词最晚出现于距今两干八百年前的西周。如若人们再去翻检殷墟堆里的甲骨文,又会发现“中商”、“大邑商”等字样,这些遗留在龟骨和青铜上的文字带有典型的本土称谓,它们的出现正可视为中华文明的活水源头。
简练开放的甲骨文、星辰斑澜的金文作为商周时期的通用文字,它们本身流露出极高的文化价值和艺术水准,不论汉字在纷繁的岁月里如何变迁,它们都已成为汉字的鼻祖了。早期的汉字多是依形而造,故而其偏旁部首蕴含着浓郁的人文特色,随着历史的流衍,汉字不断地依时革新,正是其中的“变”,赋予了中华文明的博大和精湛,汉字也就成了人类艺术史上的一朵耀眼的奇葩。
在我看来,上古时期的中国先民之所以选择在青铜器皿上刻铸铭文,是为了表达他们对生命的尊崇和对先祖的供奉。他们企图用文字来寄予社会的安宁和世间的和谐,所以在迄今为止出土的青铜文物中多有整肃纲纪、保福万代的记载。西周时期的金文大篆也同样经历了从萌发到成熟的漫长过程。《大盂鼎》作为西周初期的作品,庄重质朴的结体,方圆兼备的用笔,展示出处于萌芽期的大篆特征。《毛公鼎》作为西周晚期大篆的典范,体现了上古文字经过演变发展所拥有的合理规范和高度成熟。其笔法谨严,结构劲健,回曲蜿蜒,线条收放有度,坚韧纡徐,折射出理性的艺术风貌,在很大程度上表达了“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社会理想。相比之下,《散氏盘》更具新意和个性,作为大篆中的另类,它将大篆的“朴拙”尽可能地伸展开来,全然放弃了整饬细微的装饰,笔触灵活生动,长短兼顾,轻重有别,结构支离烂漫,心宽体胖,有着超然的木讷之态。这些大小不一的青铜器物保存了中国早期的历史,后人也万分珍爱着这些器物上的文字。它们灿若星辰,传递出天人合一的自然美。随着先秦出土文物的大量涌现,金文大篆在20世纪表现出空前繁荣的境况,书家们考订识别,临习创作,用笔墨书写着两千多年前的文化瑰宝,使得青铜铭文穿越时空而再次复活。包俊宜先生勤勉奋发,对大篆情有独钟,他用独具个性的笔墨展示出先秦文字的猎猎古意和蓬勃生机。
在包俊宜先生的书法研习历程中,他曾用心于真草篆隶诸种书体,受黔中耄宿陈恒安先生指点,最终落实于篆书一途。他从小篆人手,细读《说文解字》,几十年来,心无旁骜,孜孜不倦,远绍《泰山刻石》、<峄山碑》等石刻,近迈吴让之、杨沂孙等晚清名家,锤炼了过硬的小篆功底。
清朝乾嘉年间,随着文字学和碑学的兴起,少数书家开始对篆书进行艺术层面的探索,邓石如终其一生,寻觅到小篆的精髓,树立了独具特色的艺术面貌,成为晚清小篆繁盛的先行者。邓石如之后,吴让之、莫友芝、赵之谦、杨沂孙、吴大澂等书家于篆书颇具匠心,他们的书写传承了小篆的风神,丰富了小篆的意趣,从各自的角度追求着小篆的艺术品性。他们强调灵便自然的用笔,尽可能地打破形体的完美对称,糅合了大篆的基本字法,瓦解了“藏锋护尾”的审美窠臼。吴让之篆书的独创性主要表现在结体的婉转和用笔的提按,在其作品中,他时常重笔入锋,起笔多有“蛇首”之态,这种独有的笔法让文字的线条凝练厚重,展示出气势快然的神采,但这独到的用笔又成为吴让之篆书终究未能避免的习气。在吴让之以后,小篆开始寻找新的突破,杨沂孙在继承先师篆法时,大胆尝试着大小篆结构的合并,他将小篆的形体适当压缩,将瘦长体势改为方形,每一字的字形多作上方下圆、外方内圆的处理,并且出现明显的横折之笔,在一定程度上调节了小篆的书写节奏。吴大澂则反其道而行之,他用小篆的笔法写大篆,化烂漫为静雅,开辟了肃穆严谨的新风尚。
俊宜先生的小篆在流丽上取法吴让之,在起笔处摈弃了他的“蛇首”,进而赋予了作品的中和之美。他在结体上得力于杨沂孙和吴大徵,时而切锋落纸,得笔锋后上提收笔,而后铺毫入行,其弧画基本上没有收笔的动作,而是在由运笔将终时突然杀锋,留下了些许飞白。如此而来,既减省了起笔的交代,又增加了小篆的质朴和率意。其六尺对联《能为儒林存故实,曾劳佳藕写精灵》便是一例,作品取法杨沂孙,以小篆结体,舒卷自如,刚柔相济,既有精奇之致,又存平淡之美。他的四尺对联《龙似钵降干佛笑,鹤无巢寄九皋鸣》,同样用小篆写就,圆匀劲韧的线条,不论长短,气贯力注,如锥画沙,垂柳摇曳,流云舒卷,通畅自如。先生作为当今书坛的中年精英,他对篆书的渊源和脉络了如指掌,较好地把握了前人书法的个性化元素,既提取了前人艺术的精髓,又能够从容地传承书法的文化精神。既然小篆在晚清时期得到了跨越式的发展和繁荣,那么小篆的复兴还得归功于书家们的智慧和用心。晚清小篆的主要功绩在于它弱化了实用性,打破了李斯、李阳冰统治千年的“玉箸”格局,使其从装饰的勾画上升为艺术的书写。然而,不论近现代书家如何钟情于小篆的传承和创新,终究受到固有形式和传统笔法的限制,致使它只能体现出书家扎实的功底和清雅流美的雕琢气格,难臻“复归于朴”的造化之境。纵使近现代小篆有所创新,也只能在笔法上小做文章,在结体、墨韵方面实无太多施展才情的空间。所以,小篆和小楷一样成为“既雕既琢”的完美体现。俊宜先生踌躇满志,于书法用心良苦,自然不会囿于小篆,早年他将近现代名家的小篆作品烂熟于心,较为全面地掌握了篆书的技法。几十年来,他研习书法自晚清追先秦,从小篆入大篆,既丰富了篆书艺术的内蕴,又流露出独特的审美追求。正是这种“由近而远,舍近求远”的研习途径,给予了人们无尽地回味和启发。
俊宜先生研书重心的转移,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由巧到拙的艺术心迹,精金美玉般的小篆尽显着人工雕琢的盛况,精湛的笔法和细微的处理,使其在大巧中接近天然。然而,当大巧臻于完美时,书家往往在熟练之余表露出清汤寡水、娇妍呆滞的造型,使得作品的气韵和气度受到致命的打击。因此,“熟后能生”成了提升书法意境的必由之路。“熟后能生”的出现,标志着书家从有着完美的技法过渡到自由活脱的心性。俊宜先生始终坚守在篆书的领域,近年来在天荒地老、意象宏阔的大篆中寻求着朴拙混沌的元素。先生的大篆,在体态上取法《大盂鼎》和《毛公鼎》,庄重典雅,含蓄安详;在笔势上得力于《散氏盘》,穷极变化,敦厚古拙。他将先秦金文和晚清小篆融会贯通,寓个人面目于笔情墨趣,所以他的大篆,既不同于前人,又有别于同时代人,展现出疾风骤雨、横奔疾走般的恣肆,透露着春雨浸润、烟柳迷蒙似的淋漓。其六尺条幅《九万里风鹏正举》,打破了旧有的藩篱,如鳌赑屃,鸾翔凤翥,迅捷的运笔和粗拙的墨气,从全新的角度赋予了大篆的时代气象。
先生在进行大篆创作时,总是着眼于大局,从整幅作品的气势和章法进行着线条的锤炼,其三尺条幅“戴叔伦诗宿灌阳滩》便是一例。他的篆书线条所包容的意蕴已不单单是独立的汉字,而是将作为个体的汉字连结起来,随着沉稳、含蓄、率真的线条不断地丰富,作品从朴厚敦实渐渐趋向奔放随意,其中又隐含着抑扬的交替。他在严格遵照汉字造型之时,强化了写意之象,大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风范。在其四尺中堂《陆游诗宿枫桥》、《苏轼诗题徐熙杏花图》中,他大胆施墨,不拘小节,腾云涌烟,密雨散丝,蕴含着浓重的水墨情趣,深得实象空灵,整幅作品参差错落,体态奇诡,古拙灵动,在胀墨中将大篆的朴拙发挥到了极致。细读先生的大篆作品,便会发现他在努力地让自己的风格多样化。传统的大篆以表现古朴的情调取胜,以平稳的形式获取了书卷气和文人气。但是,这种平稳经常在无意间生发出刻板的意味,从而抹杀了书写者本有的激情,冲淡了作品的节奏。包先生虽然也有平稳之作,但是他总会在汉字的结体上表现出新意,平正中有奇险,宁静中寓高潮,其四尺中堂《苏轼诗书林次中所得李伯时归去来阳关二图后》便是典型。俊宜先生的大篆之所以具有强烈的时代气象和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是因为他继承了大篆古朴厚重、雄奇圆浑的艺术宗旨,在文字结构和笔墨线条间彰显了特别的审美理念。
如上所述,成就俊宜先生篆书艺术的内因主要体现在他个人独有的审美旨趣、艺术追求和字内功夫。我们不禁发问,难道他的艺术成就只关涉个人的因素吗?难道他的卓尔不群就没有地域文化的渊源吗?那么,究竟又是什么人在他为艺的过程中默默影响着他呢?在我看来,要想对俊宜先生的篆书艺术作一次全面深入地评析,就需要对贵州篆书的前世今生作一番系统地爬梳。
贵州地处西南边陲,历来都被中原地区视为蛮夷之地。诗人李白在安史之乱中遭到惩罚、流放此地,于是写出了“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的诗句。王阳明更是触怒了当朝皇帝,发配贵州,在远天远地中艰难悲愤地写成了千古不磨的《瘗旅文》。贵州作为华夏的文化边疆,长期受到少数民族的统领,但是在文化教育方面自古以来心向中原,刻苦求学,先师尹珍,千里迢迢,问学许慎,便是一例。随着清朝乾嘉年间考据学的兴起,郑珍和莫友芝这两位土生土长的贵州士子于文字训诂用力甚勤,故而成就颇高,成为极富盛名的西南大儒,人称“郑莫”。郑珍的成就在诗歌,莫友芝则潜心书法,成为与吴让之、赵之谦并肩的篆书大家。莫友芝的篆书,在遍习古碑的同时,得力于汉隶,体态和笔势略有波磔,文字的笔法打破了小篆的常规,从原先两笔接搭的圆匀整体演变为分笔书写,字体结构通婉流畅,笔画圆劲遒美。正是汉隶的加入,使其篆书拥有华贵大度的气质,透露出朴拙的金石味。莫友芝开启了贵州篆书的先河,一百多年来,薪火相传,名家辈出,贵州的篆书艺术在中国书法史上随之生发出值得探讨和玩味的情景。20世纪初叶,姚茫父旅居北京,与京派文人交往甚密,书法有着浓重的北碑气息,其大篆也独具风神。姚茫父的大篆,朴野大方,了无拘束,其艺术品位和黄宾虹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在传统笔法和笔势上下功夫,既年少于黄宾虹,又能先于宾翁确立个人风貌,在其1919年写就的《守敦铭》中,通篇作品如行云流水,左顾右盼,笔力清刚,全然摈弃了刻凿的痕迹,诚为大篆的时代杰作。
自吴大澂、吴昌硕之后,20世纪的大篆便笼罩在“二吴”的阴影里。黄士陵、王福庵、蒋维崧等均以循规蹈矩、端正典雅见长;诸乐三、朱复戡、陶博吾等始终不离石鼓文,在缶翁的臂膀下求新求变。虽然这些书家为大篆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其书法的艺术精神却难以超越“二吴”。反倒一些师承不很明显、浸染时风较少、长年以古为友的书家更能够树立自家面目、启迪后学,陈恒安先生即是其中的楷模。陈先生的大篆,超脱了考订、治学的范围,不再是学者型篆书,他用笔委婉通达刚健自如,结体宽博舒展、雍容洒脱,绝无谨小慎微、固步自封之态,他习字敢于铤而走险,多存西周早期大篆朴野稚拙的风貌,在同时代人中,首屈一指,出类拔萃。陈先生最难能可贵处在于他提倡有教无类,传播书法的文化精神,而不屑于树立个人宗派,友人和门生受其恩泽,大多不走邯郸学步的老路,面目多样,成绩卓著。
方小石和戴明贤先生将对篆书的研习施之于篆刻,两位先生均不以篆书名世,但其篆刻在贵州一隅戛戛独造、掷地有声。方小石先生作为陈先生的同代学人,其篆书在坚持以中锋为用的前提下,摈弃了圆润光亮的娇柔,增添了古朴烂漫的意蕴。他的篆书,起笔收锋流露出野趣,蓬头粗服,冲淡静穆,在尊重本有的篆法时赋予了自然书写的真意。戴先生中年以后亲炙陈先生,亦师亦友,得其精华,但于篆书艺术却并非亦步亦趋地照搬前人笔墨,他强调书与文的瞬间融合,其篆书、篆刻均为性情所致,收到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效果。其有限的篆刻作品朴茂奇逸,几近造化。他的篆书尽显草书的笔意,其宗旨在于打破固有的藩篱,以“宁真率毋安排”的笔调再现了篆书的时代气息,大有“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的指向。
俊宜先生与陈恒安、方小石、戴明贤诸先生相比,当属晚辈,他早年侧身陈、戴二先生,列为门墙,故而其篆书及其艺术取向在有意无意间受其熏染。俊宜先生又将篆书看作为艺的主流,与同时代书家相比,用功最勤,收益最多,成就最大。他的篆书自成一格,其间包含着复杂的要素,概而言之,归纳如下:其一,他反复临习经典碑铭,博取广搜先秦时期的文字,用心玩味吉光片羽的残破碎屑,对篆书的来龙去脉成竹在胸;其二,汉隶和行草作为充实篆书的养料,他提取了汉隶端方朴茂、柔仞沉稳的体式,融汇了行草随性抒情的笔意和参差错落的章法;其三,他坚持“得笔法者得书法”的信念,用笔得当,在大篆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回锋收笔等有限的笔法中挥洒自如,以不变应万变,开启了拿云攫石的新气象;其四,他在墨法上求新意,清逸活脱的用墨,如水墨泼写,大有“元气淋漓障犹湿”的韵味。诸多因素聚为一体,成就了先生的篆书艺术。
包俊宜先生作为当代书坛不可多得的中年精英,他传承了贵州篆书的衣钵,树立了生机盎然的艺术风貌。所谓“传承”,是指艺术内在的精神气质.并非篆书的皮肉之相。他所传承的贵州篆书精神,不求体态的相似,而存文化的精髓。如果说莫友芝熔汉隶于小篆,开启了贵州乃至晚清篆书的先河;如果说姚茫父东渡扶桑,用先进的理念打破了大篆的窠臼;如果说陈恒安另起炉灶,独立于“二吴’而登峰造极;如果说方小石、戴明贤心寄山野,独抒性灵,得大朴大雅;那么包俊宜先生的篆书则是笔墨、情趣、功底、理念的共同衍生物。他的作品在当今这一中西合璧的时代里,流淌着抽象的艺术气质,黑与白的交锋融合、对立统一,在作品中表达得最具胆识、最为透彻。相比之下,他的篆书在艺术领域里走得最远,也更能够在当今时代闪射出耀眼的光芒。
两千多年以前,屈子登高远眺,满腔壮志,作《离骚》以抒己怀,有佳句焉:“驷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风余上征。”谨以此佳句而喻包俊宜先生的篆书气象,实可谓天衣无缝。(文/龚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