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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师遮蔽的画家是谁?沈周的堂弟沈橒的经历

2022-05-19

沈周的堂弟沈橒,如何从一位天才式的少年画家,沦落为仿制堂兄绘画的三流画工,又更名改字、远游他乡?本文作者以沈周《石田稿》稿本为素材,推测沈橒声名的起伏与沈周不无纠葛。同时推考现题沈周所绘《为惟德作山水图》可能是沈橒之作;并指出成化年间沈周绘画地位的确立,与其伯父沈贞一支在吴门画坛地位的失落颇有关联。

北京故宫藏《为惟德作山水图》,该作历来被认为是沈周所绘。

在中国绘画史上,明代堪称是一个大师辈出的时代。明代众多的绘画大师中,历来公认排名第一的,是吴门画派的领袖人物——沈周。但是也许我们很难想象,当年沈周在其声名鹊起的中年,却曾认为自己的画坛地位即将被一位年轻的画家所取代,这位年轻画家还不是外人,就是沈周自己的一位堂弟——沈橒。

口说无凭,且看证据。北京图书馆藏沈周《石田稿》稿本中,有一首题为《为堂弟橒题画》的七言古风,诗云:

东家三郎我堂弟,少年攻画手不已。汝翁能教汝能学,佳(家?)有此儿宁不喜!翁能教侄犹教儿,我自冥顽无所知。今年倏忽四十九,便觉衰迟非汝时。令人见汝成感慨,步欲相轶力先疲。况经忧患气血耗,未老已自先白髭。生无一长世可取,头地从今须让汝。关门读书病已寻,出门干禄天未与。羡汝骎骎日有声,大幅小幅楮素盈。挥毫对客思悠远,野水稠叠山峥嵘。村墟到处迷丛薄,鱼梁水口殊不恶。斜阳翻壁孤鸟去,西风渡江群木落。城中老手多惊嗟,争说秀气生吾家。常时借听到聋者,慊慊性度无矜夸。汝当进在董巨亚,譬彼登山须太华。碌碌时人未足高,区区我辈斯为下。此图虽丑从汝求,林石生涩我自羞。汝应爱我亦爱此,屋上乌啼山月秋。

据首句,可知沈周的这位堂弟乃其伯父沈贞的第三子。由诗中“今年倏忽四十九”句,可知此诗作于成化十一年(1475年),沈周时年四十九岁,而沈橒至多十六岁。面对这位英气勃发、声名日盛的堂弟,沈周只能哀叹“令人见汝成感慨,步欲相轶力先疲”。至于所谓“汝当进在董巨亚,譬彼登山须太华。碌碌时人未足高,区区我辈斯为下”等,究竟是真实的期待,还是违心之辞,那也只有沈周自己心里明白了。

那么,沈橒的绘画水准真的是如此了得么?不妨来看以下两条史料。

其一是《石渠宝笈》卷三十三著录《明人上方石湖图咏》一卷,标为“上等,称一”,素笺本,由九幅书画组成,其中第九幅著录了沈橒诗,云:“老僧留我白云边,索画青山忆去年。今日老僧何处去,白云依旧寺门前。成化辛卯夏五,过东禅兰若,敬上人邀余萝月轩中,出诸缙绅游西山诗画。予观之,岂非古人所谓得其山水之乐者欤?既而上人复索予画。虽不敢追配尊长所作,亦有续貂之意。强图此幅,以塞其请。今年夏,予复过东禅,上人已西归矣。而其徒信公亦好事者,复求予诗以补之。吁!‘白云依旧寺门前’,岂不有感叹之意云。时成化壬辰夏六月望后五日,吴兴沈橒识。”下有“东阳沈橒清白传家”一印,前有“锦香亭”一印,押缝有“卧庵”半印,又“商丘宋氏收藏图书”一印。

辛卯当成化七年(1471年),壬辰即成化八年,时沈橒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精通画理的东禅寺和尚们一再要求沈橒赐予墨宝,固然是因为他乃吴门名画家沈贞的幼子,但这位少年画家确实画艺不凡,也是可以肯定的。否则他当时恐不敢自负地声称“虽不敢追配尊长所作,亦有续貂之意”,他的画作也不可能有机会与沈家其他长辈的作品一同裱入一个卷子中。

其二是据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万历三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条记载,成化八年(1472年)十月二十一日,沈贞七十三岁寿辰,肖像画家杨景章为绘肖像,沈橒为绘山水答谢杨氏。时年仅十三岁左右的小画家有机会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展露其才艺,自然是已入暮年且疼爱幼子的沈贞的刻意安排——沈周谓沈贞当时“首唱一律,题于季子橒所绘别图之上”,引动在场的其他沈氏家人随之题诗,即是其证。不过沈橒此画,按照李日华的描述,“笔意大类王叔明:苍松、红树、水亭,三高士趺坐谈话。崖际用丹绿点缀木芙蓉数笔,知为晚秋物色;山头攒点小树层层,主峰圆浑秀润”,可见水准也确实不低。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两条史料反映的沈橒绘画实况,均发生在上引沈周写《为堂弟橒题画》诗之前,则年少的沈橒早在成化前期就已画技超群,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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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是这样一位令沈周也感到压力的画坛新秀,不久却作出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开馆当私塾先生,教各位侄儿读书。事见沈周的《喜橒弟开馆训诸侄》诗:

家庭人静日迟迟,检束青衿渐有规。小子方能识痴叔,抗颜真去做人师。床头把卷书鱼走,窗下开弦野鹤窥。训诏有馀仍自学,知君况是少年时。

此诗《石田稿》系于成化十四年(1478年)。诗写得十分奇怪,且不问一位天才式的年轻画家去做家庭教师在沈周何以会觉得“喜”,单看诗中“小子方能识痴叔,抗颜真去做人师”一联,就觉得话里似乎还有话。最堪玩味的,是“抗颜真去做人师”句中的“抗颜真去”四字,“抗颜”是面色庄严不屈的意思,它意味着沈橒决然以教师为业了么?我们无法知道。但隐约之间,似乎可以感觉到年轻画家的艺术生涯里出现了一些问题。

这些问题,在同样是沈周写的《湾东草堂为堂弟赋》里,或许可以找到若干答案:

爱子别业湾之东,去家仅在百步中,蔽门遮屋树未大,矮檐但见麻芃芃。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偶,赤脚馌饭走细塍,戴笠牵牛映新柳。时人喃喃讥子愚:阿翁尽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侧陋,何信兄弟专锱铢?从人自说渠自好,力田养亲殊有道,强于远宦窃斗升,手种长腰使亲饱。力田养亲乐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与题诗解嘲骂,门外雨来蛙满河。

按沈乃沈贞次子、沈橒之兄,其名又写作“璞”或“朴”,字德韫,又字文仲。沈周此诗写于成化十一年(1475年),也就是沈橒决然去做家庭教师的三年前。据诗中“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偶”和“力田养亲乐已多”诸语,可知沈也是如后来的沈橒一样,突然作出一个令人惊异的决定:放弃原本优裕的文人生活,改做一介农夫,并以此养活家人。至其何以如此,则由诗中“时人喃喃讥子愚:阿翁尽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侧陋,何信兄弟专锱铢”几句,可推知当时沈贞诸子间一定为数量不大的金钱问题发生了分歧,最终导致兄弟分家。成化十四年(1478年)沈橒开馆训诸侄时,沈周诗谓之“知君况是少年时”,则年龄至多十九岁;逆推至三年前,沈橒至多十六岁,不可能做出“专锱铢”的事来。如此,则在家财问题上锱铢必较,令沈不得不“力田养亲”的,只能是“东家三郎”沈橒和曾被沈周称为“沈二璞”的沈之外的沈贞长子了。

沈贞的长子是谁,待下文再考。我们这里要说的,是当沈贞长子“专锱铢”后,沈“力田养亲”之“亲”,不仅是自己的妻儿,一定还包括了父母,甚至还包括小弟沈橒。惟其如此,三年后沈橒虽尚在少年,而仍“抗颜真去做人师”,这样的自食其力之举才合乎逻辑。

有意思的是,就在沈橒成为塾师的成化十四年,沈周应沈橒之请题赋自己的画作,已没有三年前写《为堂弟橒题画》时的那份焦虑。这首以《玉漏迟·为橒弟写蕉石赋》为题的词,更多的是显现了一种轻松,一种俯视众生的心态:

阿侬华发已毵毵,尽是尘缘驱老。有段闲怀,不分被渠来搅。早自能从个里刻,笔研功夫些少。尽办了,送客诗篇,游山画稿。发付四海交游,爱者信如金,不然如草。底是东家三郎,也来干恼。要写蕉卿石丈,点缀小斋清悄。刚恰好,挥毫两声春鸟。

何以会有如此的转变?同样也是在《石田稿》里,我们找到了答案。那就这首《题沈才叔画为谢将军》诗:

吾生颇有水墨缘,笔所到处山争妍。吾家后出才叔弟,锐气似耻吾居前。将军何从得此幅?惨淡生纸开云烟。坡头懒仙紫袍坦,石底老树苍根联。仰天长笑呼白隺,万里掠雪来青田。两章密识借我字,戏我自见疑其然。朱繇足信补道子,今人能事古莫专。为渠题诗加印证,是非非是俱堪怜。

此诗作于沈橒成为塾师后的又三年——成化十七年辛丑(1481年),沈周时年五十五岁,沈橒则已二十开外,所以有了表字“才叔”。诗中描绘的,是与六年前那位令沈周“步欲相轶力先疲”的充满锐气的年轻才俊截然不同,而已经沦为一个仿制名家绘画的三流画工形象。所谓“两章密识借我字”,说的正是沈橒仿作沈周画后,又仿其笔迹写了两段小字题跋的事实。沈周复苏了的自信,由“朱繇足信补道子”一句表露无疑:他是吴道子,而沈橒不过是以仿吴画出名的朱繇。甚至诗末“为渠题诗加印证,是非非是俱堪怜”,也充满了诗人的傲气。至对于一直被唤为“橒弟”的自家兄弟,忽然改口称为“沈才叔”,疏远的称谓中隐含的,其实很可能是当时沈周对于这位曾经令他焦虑,而今又被他庞大的身躯所遮蔽的沈门才俊的轻视。

一位曾经很有前途的年轻的绘画天才,沦落到去仿作本家堂兄的作品,可见沈橒当年即便独立开馆为师,谋生依然不易。堂兄沈周的这首诗,尽管从道义上说完全有理,由亲情的角度论终究有些冷酷,客观上也很难说没有给原本已走在下坡路上的沈橒的声誉以若干负面影响。我们甚至推测,这以后沈橒更名改字远游他乡,或许也与此不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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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沈橒的“远游”和改名,有必要作一点考证。沈周《石田稿》稿本里最后出现沈橒名字的地方,就是上引的这首《题沈才叔画为谢将军》,之后沈橒就消失了。到了弘治十六年黄淮集义堂刻三卷本《石田稿》的第三卷里,发现了一首题为《怀橒弟远游忘归》的诗:

岁暮天寒念远游,问人终日有书否。荔枝风味闽南客,萱草私情堂背忧。旅次莫争同舍席,天涯宜上望乡楼。总饶归说江山好,未补愁搔此夜头。

此诗在沈周别集的其余诸本中均未见收,仅见于弘治刻本《石田稿》。弘治刻本编次不甚有序,因此孤立地看,这首《怀橒弟远游忘归》诗除了说明沈橒曾远游至福建南部,其写作的年代是无法确定的。不过同样也是在这个弘治刻本的《石田稿》里,同样也是卷三,只是比这首《怀橒弟远游忘归》稍后数页的位置,有一首《夜酌与浦三正姚一丞沈二璞沈三观大联句》五言排律,颇值得玩味。

有关这首《夜酌与浦三正姚一丞沈二璞沈三观大联句》,沈周曾写有《记诗会联句》一文纪其本事,文见收于另一位吴门名家朱存理的《野航遗稿》附录,拙作《沈周年谱》弘治二年己酉(1489年)谱已全文迻录,兹节录相关的重要段落如下:

弘治己酉冬季七日,余病起,时寒□且冽,存道过余,亦病起。相见各慰谢。后报汝正继至,遂同晚酌秋轩中。余洎家第(弟)观大,合四客。存道与余,皆患馀之人;观大又远游归,人情久旷,卒然相见,不容不悦乐者……八之日,观大缚鸡携酒,拉其兄璞自墙东至,复与诸客享之。存道犹以昨者之作为近体,非古,必拟会合联句,用五言排律为称……遂联三十韵而止……存道姓姚,名丞;汝正姓浦,名正;性甫姓朱,名存理,俱城中人。璞字德韫,观大字达卿,余为沈周启南,俱相城人。

由于沈文中有“观大缚鸡携酒,拉其兄璞自墙东至”的话,联系诗题内的“沈二璞”、“沈三观大”,我们推测,这位沈观大应当就是沈璞之弟沈橒。又由沈文中“观大又远游归”一语,可推知弘治刻本《石田稿》卷三排在《夜酌与浦三正姚一丞沈二璞沈三观大联句》诗稍前位置的《怀橒弟远游忘归》里所谓的“远游”,二者所指盖为同一事。如此,则《怀橒弟远游忘归》诗写作的年代,当在成化十七年(1481年)后、弘治二年(1489年)前的八年间。据两诗诗题,可知远游后的沈橒,已经改名为沈观大。不过由《珊瑚网》卷三十七“名画题跋”十三著录的《沈石田雪馆情话》下,该卷题诗诸人中,末三人为沈璞、沈木、沈观大,而该卷的绘制题诗年份,据考在成化乙巳,又可校正沈橒远游归苏的年份,当提前至成化二十一年(1485)。

上述沈氏三人中的沈木,据《珊瑚网》其题诗下钤“东阳沈春伯印”;又上海博物馆藏沈周《云冈小隐图》卷拖尾诸家诗跋中,也有沈木题诗,其名下钤“春伯”朱文印。据本文上引《石渠宝笈》卷三十三所录《明人上方石湖图咏》,沈橒也用过“东阳沈橒清白传家”的印,且其字“才叔”;加上如前所述,沈橒的二兄沈朴又字“文仲”,则沈贞三子依次以“伯”“仲”“叔”为各自表字的后缀,自是顺理成章的事,因此这位沈木应当就是沈贞的长子,沈橒的长兄。如果以上考证不误,则至晚到成化二十一年,沈贞的因为一点小钱而产生隔阂的三子又和好如初了。

但是,成化二十一年至弘治二年又经过了四年(1486-1489年),何以沈周还念念不忘沈橒(或者叫沈观大)的“远游”呢?联系上述引诗和相关解说,合乎逻辑的推论似乎只能是,当年沈周那首缺乏温情的《题沈才叔画为谢将军》诗,客观上贬损了沈橒在吴门画坛的声誉,其不得不远走他乡、改名换字或亦与此有关,故而沈周难以自遣,所以在沈橒出游后“问人终日有书否”,神经质似的反复问人是否有堂弟的来信;在成化十九年前后修订自己的《石田稿》稿本所收诸诗时,又把诗题中的“沈才叔”悄悄地回改成了“橒弟”;并直到沈橒归乡四载后,还在不经意间会记得沈橒的这次“远游”。

写到这里,有必要讨论一下那张留有沈橒改名之前墨迹的诗画合璧作品——《为惟德作山水图》。在这张一直被认为是沈周所绘山水立轴的上方,自右至左,有沈、沈木、徐瑾、陈佃、沈橒、沈周、沈云的题诗。兹录五位沈氏的诗作如下:

笔底青山写罢时,送君归去我题诗。水乡莫道无秋色,也有黄花照酒卮。沈

水乡来问白鸥盟,故国翻为客里身。小弟临池写秋色,一重山水一重情。沈木

菊有东篱酒有罂,诗成江上故人行。高堂明日披图处,烟树犹含送别情。沈橒诗书为惟德高尚赠别。

君出江城我入城,世间行路本无情。水云如海秋潮大,惟有沙鸥作送迎。惟德见过,予出不果迎。以此赎慢。沈周

把酒更题诗,临流赠别离。不知重会面,又是几何时。沈云

其间首先值得推敲的是沈周的诗。诗末题跋里“以此赎慢”的“此”字,自然可以理解为所绘的此画,但仅指所题的此诗,似亦无不可。其次是沈木的诗。其中“小弟临池写秋色”一句最堪注意,如果此图是沈周之作,则“小弟”自然就是指沈周了。但是沈木曾在沈周《雪馆清话图》上题诗,首联即谓“吾兄仲冬廿一日,初度今年值小寒”(沈周生日是十一月廿一),二者显然矛盾。退一步说,即使沈周年龄确实比沈木要小,但总比画上题诗的沈璞、沈橒都年长,且沈周自家也有两弟,无论如何,称其为“小弟”总不合逻辑。反之,如果我们考虑到如前所考,沈木是沈贞的长子,则其诗里所称的“小弟”,自然指向同在此画上题诗的沈橒。

沈橒在此《为惟德作山水图》轴上的题诗及跋,位处沈周题诗及跋的右下方。在该图上方的所有题跋中,仅有沈周、沈橒二人是诗末写了短跋的。沈橒的诗跋,可以有两种读法,一是“沈橒诗,书为惟德高尚赠别”,一是“沈橒诗书、为惟德高尚赠别”。如果是前一种读法,可以和此画为沈周所作的结论不冲突,但无法解释为何沈橒跋中“书”字和“为”字间有明显的间隔空隙,更无法解释沈木诗中的“小弟临池写秋色”句。如果是后一种读法,“书”字和“为”字间的间隔空隙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但“沈橒诗书”明显不词。不过虽然从彩色图版看现在北京故宫所藏该图上的“沈橒诗书”字体清晰,但仔细观察《中国古代书画图目》所收该图黑白图版中“沈橒诗书”的“书”字,可以发现其“聿”字头下的字形,并不是“书”字繁体正字下部所有的那个“日”,而是形状奇怪的既有点类似于“山”字、又有点类似于“田”字缺损了上部笔划的形状。如果我们记得“画”字的异体可以写作“畵”,其下部稍微简化一点,形状即颇似“山”字;又《说文解字》里收有一上“聿”下“田”的字,乃是“画”字的古文,则此“书”字恐怕很可能是“画”字的误认,沈橒诗后跋当读作“沈橒诗画、为惟德高尚赠别”,如此其文义就涣然冰释了,沈木的“小弟临池写秋色”据此也可以指实——这原本就是沈橒的画。只不过它太像沈周的画风,图上又有沈周的容易引起歧义的短跋,加上沈橒题跋中上述形体缺损的“画”字又很可能是在修复的过程中被径改为“书”字,所以长期以来都被误认为是沈周亲笔所绘。如果上述不免大胆的推考可以从《为惟德作山水图》原作实物上得到确证,则由图上题跋尚署“沈橒”,可断定此作当是沈橒远游前的墨迹,也就是与成化十七年沈周《题沈才叔画为谢将军》所涉沈橒仿沈周画同一时期或更早时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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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有关沈周的研究多集中在他本人,实际上成化年间沈周绘画地位的确立,除了自身画艺逐步提高这一原因外,一个较少被人注意的史实,是其伯父沈贞一支在吴门画坛地位的失落。沈贞晚年不务世事而入道,由《石田稿》所收成化七年(1471年)沈周所撰《家伯入环修静业》可见其概:

不肯炼凡铅,龛居度老年。

有儿遗寸地,无语说先天。

夜室初生白,霜髭欲变玄。

倘能怜小阮,床下示真诠。

“入环”是道教中类似佛教“闭关”的一道修炼程序,其过程的繁复、精微和对修炼者个人静心要求之高,大概令沈贞很难再有大量的闲暇用于绘画创作。更令人惊愕的是,时年七十二岁的沈贞不仅自己“龛居度老年”,还做出了“有儿遗寸地”的另类举措(不知其是否将大部分财产捐献给了他痴迷的道教)。这很可能是四年后其子嗣锱铢必较而分家的一个重要缘由,并进而导致他悉心培养的幼子沈橒失去了作为文人画家必需的生活来源。以此虽然沈贞的年寿长于其弟沈恒,又是长房,其父子两代在画坛的影响还是逐渐被沈恒一支的沈周所覆盖。

众所周知,沈周在中国绘画史上不仅以绘画杰出而闻名,同时也以严格遵循传统道德规范、终老不仕为人称道。但是大概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种德艺双馨形象的塑造,对于沈周自身而言,其实是通过强力克制各种欲望并斧凿个性实现的。实际生活中的沈周其实并不总是如此完美,他也会自怨自艾,也会嫉妒,甚至与人结仇。他早年《为堂弟橒题画》诗里那句“步欲相轶力先疲”,便明显缺乏大家风范。他在写《为堂弟橒题画》诗的同一年,还写了《赠画生蒋廷恩》一诗,其中有“只今乡里小儿子,公然侮易我不尤”等语,虽然“我不尤”的结语颇显大度,“乡里小儿子”也未必指沈橒,但对一位年仅二十六岁的常熟小画师赋诗相赠,诗中却会谈到此等俗事,除了说明沈氏心胸不免狭窄,剩下的大概只有那“公然侮易”很可能和他个人努力护卫的绘画地位受到挑战有关了。

此外颇可注意的是,沈周似并不着意于将个人画技传给后代,这由他身后著名画家孙艾的一联“妙夺天机名盖世,惜无心法传儿郎”诗,可窥见一斑。这与稍后文徵明家族画家辈出的情形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在这样的兄长兼画坛大师面前,不论是崭露头角又有超强人气的堂弟沈橒,还是能画几笔的沈家其他子侄,大概统统难以摆脱最终被巨型阴影遮蔽的历史命运——如今我们除了从文献里与那位曾经的少年天才不期而遇,已经难以获见明题着沈橒名字的画作,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吊诡的是,在今日被公私藏家奉若至宝的题名沈周的画作里,却难保完全没有出自沈橒手笔的真迹。被大师遮蔽了后半生的画家,反过来以他的狡狯在现实留存的作品里永久地占据了大师的位置,这也许就是艺术史的独特悖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