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后的法国
当戴高乐将军在1944年8月26日进入巴黎时,人们满怀希望,认为他的到来预示着法兰西不仅将从四年来德国的奴役下解放出来,而且还将从它过去的一切不幸中解放出来。也许,自贞德时代以来,这个古老国家从未燃起过象这样一种要求全面复兴的真正热情。可是,尽管人们做了大量工作,并经过无休止的辩论,到头来这第四共和国却跟它前面的第三共和国并没有多大不同,而更糟的是,那些曾使法国分裂和瘫痪了若干世代的一些旧的分歧——尽管在抵抗外敌时有过暂时的团结——在战争中重新出现了,而且比以往更深,更难弥合。政治图景中所出现的一些变化,与其归因于宪法所设计的任何一种新的体制,不如归因于自从法国第一次革命以来一直在该国活动的那些力量的自然演变和它们的重新组合成为更强大的集团。例如,一个最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战前为数过多的政党缩减成为少数几个训练有素的“庞然大物”。的确,这一简化过程迅即发展到这样猛烈的程度,以至不久右派和左派都竞相吸收中间力量中的那些最接近于自己一方的边缘派别,因而促使左右之间的鸿沟扩大了,并且隔着这条鸿沟而相互对峙。但同时,正是由于在紧接着战争结束之后那段至关重要的制宪时期中,这些“巨石般的庞然大物”是如此势均力敌,而又如此严阵相对,因此新制定的宪法就不可能不是一种妥协的产物。
当然,法国战后局势中这两个主要特征——左派与右派间旧隙的加深和那些“巨石般的庞然大物”的出现——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不错,共产党是出现的第一块巨石;是它的挑战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组成强大抗衡力量的反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要是没有旧隙的加深,共产党是不可能在战争中变得如此强大的;这种旧时的裂痕,远没有因战争和占领时期经受共同的严峻考验而有所弥合,事实上却因此而更加扩大了。
但是,如果法兰西民族没有设法去培育一支缓冲力量来抵销这些极端倾向,那就无异是自取灭亡。事实上,人民共和党这一新的温和的天主教政党的诞生和迅速兴起,最初曾使人们产生了一些希望,以为它将满足这一要求。可是,战后初期,法国政治气氛中左翼处于压倒优势,在强大而自认不讳的右翼力量尚未出现以前,人民共和党迫于形势,不得不扮演着右翼的角色。同时,它一方面要努力表示进步,并作为抵抗运动的儿女,要继续保持这一运动过去的革命斗争精神,另一方面又要努力表示保守,要维持它跟政治上可疑的教会以及政治上同样可疑的戴高乐之间的关系,在当时妥协和节制的气氛逐渐消失的情况下,这种做法使人民共和党失去了许多支持。支配着解放后法国政治舞台的那第三块、虽然总是最弱的一块巨石社会党,由于同样的原因,也无力独自担当起缓冲者的角色。因为社会党一方面由于它同“教会的、反动的”人民共和党合作并受其牵累而在同共产党较量中遭到严重的损失,另一方面,当它过多地站在共产党一边的时候又输给了人民共和党好多选票。因此,这两个可能的中间派政党都愈来愈失势,终于损害了它们自己而便宜了这一个或那一个极端派政党。的确,在一段时期内,看来好象法国是在有意造成极端派之间的冲突,从而招致民族自身的毁灭。但幸而,自我保存的本能产生了所谓“第三种势力”。这是一个由这样一些社会党人、激进党人和人民共和党人混合组成的缓冲力量,在这些人看来,共产党还是太左,而戴高乐的党则还太右。此后,这“第三种力量”取得了足够的群众支持,得以在世界事务进程的一个重要关键时刻在法国执政,他们之所以能赢得支持,是因为人们相信,舍此而外的任何另一种选择都必然意味着内战。
只有在抵抗运动富于魅力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而且象征着这一运动的令人畏惧的人物戴高乐暂时引退之后,人们才看清楚,战争不仅出乎意料地没有带来什么变化,而且使早就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变得更加明白无疑了:基本的政治冲突仍然是阶级斗争——虽然即便如此,它往往还有几个相互交错的侧面。例如,它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无非是中产阶级同工人阶级之间的冲突,同时却也是城市工人阶级同农村工人阶级的冲突,部分地也是大资产阶级同小资产阶级的冲突。但是现在冲突的情况也有所不同了。大战期间,共产党人凭着他们在抵抗运动中所处的卓越地位,几乎赢得了爱国主义的全部专利权。很大一部分农民和工人曾不加怀疑地跟着共产党人,在他们强有力的领导下抵抗侵略者。但在这以前,爱国主义几乎全部是由资产阶级独占着的——事实上这是他们手里的一张王牌。然而在战争期间,资产阶级发现他们自己处于进退维谷的困境。如果他们同德国人合作,他们就明显地犯了最赤裸裸的卖国罪行;可是,如果他们参加了抵抗运动,那末不仅使他们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说不忠于国家的合法当局——尽管那就是维希政府——而且还使他们自己投入了共产党的怀抱。
法国资产阶级中,那些虽选择了服从维希政府的道路,却没有在任何方面同德国人实际进行勾结的人,除了只是有点软弱被动或判断失当之外是没有什么更大的过错可以责备自己的;但事实是,他们确是受到了责备——而且这种责备常常来自这样一些人,他们自己在这方面有着比被指责者更为严重的问题,他们现在攻击自己的邻人则是为了转移人们对自己的注意。这种事实也是法国战后社会中所出现的悲剧之一。另一方面,那些参加了抵抗运动的许多资产阶级分子,在战争结束以后,他们的内心痛苦也许同样巨大;因为他们发现,他们原是想在国家危急时期抛开政治分歧,但是为了实现这一值得赞美的愿望,却使他们自己落入了共产党人的手掌之中,而共产党人则是一心要在战争胜利之后永远结束资产阶级在国家公共事务中的特殊势力和统治地位的。然而在最初的时候,新成立的人民共和党似乎为诸如这样的一些人提供了一个集合点和一个追求理想的工具,人民共和党在战后早期选举中之所以能获得惊人的成功,其理由就在于此。而且在开始时,左倾气氛曾是如此普遍,竟使人民共和党看起来几乎象是一个右派政党了。但当人民共和党的基本“左派性质”甚至也变得明显的时候,一大部分资产阶级就都转而支持那些应运而起的新的右派政党——自由共和党,戴高乐联盟,最后则是戴高乐的反共的法兰西人民联盟——不再支持人民共和党了。
如果说资产阶级在法国据有支配地位为时已久——也许是已经太长久了——那末就占全国起作用的人口总数和选民人数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农民阶级而言,这也同样是适用的。尽管存在着城乡之间的总的对立,这两个阶级却都以1789年资产阶级大革命的真正继承者和反对专制政府的个人自由捍卫者自居,夸大而且过分地延长着它们原先扮演过的这一角色,因而都已养成了在国家事务中发号施令的习惯。更有甚者,法国的经济结构,在高度工业化的现代欧洲,是很有些不合时宜的:赋税制度使资本家和农民有可能逃避他们应付的那份纳税负担或甚至几乎完全豁免这一义务;同时,他们对工业化或现代化存有偏见,因而不大肯向工业投资。小农所有制的盛行意味着一般都用现钞而不用支票作为交换媒介。而这又转而意味着对那些为人们所广泛需用的产品征课消费税要比征收直接所得税更加便当。政府财政的依赖消费税,则又意味着在经济困难时期政府势必要借助于举债以增加其收入,而这又可能会导致通货膨胀。同时,与此相应的一个情况是,普遍存在着小型的工商企业,而店主们又没有记帐和编送会计报表的责任,这就不但给政府造成了类似于小农制所带来的困难,而且妨碍着现代工业生产方法的采用。
不幸的是,政府不得已而采用的间接税和通货膨胀性的财政措施,其主要受害者正就是法国为保持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健全发展而最需要鼓励的那个阶级——城市产业工人。这些人,充满着对社会不公平的愤懑,觉得自己所承受的负担最多最重而所得的报酬却最少最薄,就变得越来越想反抗,转而求助于那立誓要摧毁特权阶级的政党——共产党了。同时应该记住,一个经济社会集团和其他经济社会集团之间的这种怨恨情绪总是双方面的。如果说城市工人由于看到农民没有能付足他们应负担的那份政府开支,以及当城市工人们在挨饿时农民们却吃得好喝得好的那种景象(甚至在经济萧条时期也是如此)而大为不满的话,那末,在农民方面,也通过对照自己无休止的辛苦劳动,而对城市工人所享受的每周四十小时工作制、工资照付的休假等等好处同样地感到愤愤不平。同样地,那种想把进步立法所规定的待遇扩大到全体人民的尝试,引起了各个享有特权的、不靠工资为生的阶级的反感,并激起了他们对整个社会保险制度的敌意。事实上,解放后兴起的劳工,拥有一个强大的组织,并在精神上胜过那些信誉扫地的雇主势力,这一事实本身使后者的态度变得更加僵硬,更加不肯和解。其结果,不仅是政治上更严重的两极分化和公民感的进一步下降——每一个社会集团和阶级都趋向于以我为核心,趋向于只关心它自己的利益和苦难——而且每一方都下了更大决心要把自己的力量更有效地组织起来。因此,资产阶级集合在新出现的右派政党周围,以抗衡集合在共产党一边的工人们,这一事态发展,只能使法国政治中的离心倾向更加严重。
不仅如此,在远非战前年代所能比拟的这一次空前强大的右派力量的集结中,一些新政党的组织者们有时会由于太热中于组成一条反共“阵线”而对维希分子、法西斯分子等不受欢迎的人所有的缺点错误予以宽容。这样就又加剧了国内的分裂,而且使共产党人所竭力利用和传播的那种观点,即凡是反对共产党的人都是“反动”分子”,成为可信的了。不过,那些拥护共产党的法国人对于共产党的缺点错误、反复无常及其国外联系等所抱的那种熟视无睹的态度,也同样是令人惊奇的。法国工人们之所以易于忽视共产党的这些缺点,一个理由可能是因为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在过去,工人们的革命成果总是被人夺走;他们总是被那些并不真正代表他们和他们利益的领导者或同事们所出卖或踢开。而且,和共产党采取共同立场,这一方针是一条阻力最少的道路,这是战时所走道路的自然延续,在战时,共产党不但培育了那种既反对过去旧事物,又反对维希反动政权的自发反抗精神,而且还给了人们很深的印象,使人们觉得,积极体现着这些反抗精神的抵抗运动是由他们共产党人主宰着的。
最后还必须提到这样一点:解放时的气氛特别有利于极端的政治主张。首先,物质方面的损失比1918年巨大得多——并不那么突出地限制在局部地区,而是非常普遍。所有大港口都被毁坏了。其次,精神上的冲击显然更要大得多:惨败以后接着又遭到胜利者的占领,这对法国来说比对其他受到类似遭遇的国家更加难堪,因为好几个世纪来它是一向列为强国之一的——往往还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其三,确有贫富悬殊、苦乐不均的情况,虽然可能还不普遍,但从个别的一些事实和地区来看,也严重得足以引起广泛的愤恨了。例如,在巴黎和其他一些城市里,有为数相当可观的一小部分人靠战争和德军的占领而发了财,由于有黑市,他们在过去四年中简直没有感到任何艰苦。而在同一城市内,却有一大批人只能在生命线上勉强挣扎。这种异乎寻常的不平等正是革命所由产生的土壤,而且,要不是共产党人认为妥协更符合他们的计划的话,解放后流传了好几个月的关于即将发生共产党政变的谣言是可能成为事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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