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第53出 硬拷

[风入松慢]（生上）无端雀角土牢中（1）。是什么孔雀屏风（2）？一杯水饭东床用（3），草床头绣褥芙蓉（4）。天呵，系颈的是定昏店，赤绳羁凤（5）；领解的是蓝桥驿，配递乘龙（6）。[集唐]“梦到江南身旅羁，包羞忍耻是男儿。自家妻父犹如此，若问傍人那得知！”俺柳梦梅因领杜小姐言命，去淮扬谒见杜安抚。他在众官面前，怕俺寒儒薄相，故意不行识认，递解临安。想他将次下马，提审之时，见了春容，不容不认。只是眼下凄惶也。（净扮狱官，丑扮狱卒持棍上）“试唤臬陶鬼（7），方知狱吏尊（8）。”咄！淮安府解来囚徒那里？（生见众手介）（净）见面钱（9）？（生）少有。（丑）入监油？（生）也无。（净恼介）哎呀，一件也没有，大胆来举手。（打介）（生）不要打，尽行装检去便了。（场面检介）这个酸鬼，一条破被单，裹一轴小画儿。（看画介）（丑）是轴观音，送奶奶供养去。（生）都与你去，则留下这儿。（丑作抢画，生扯介）（末扮公差上）“僵杀乘龙婿，冤遭下马威。”狱官那里？（丑揖介）原来平章府祗候哥。（末票示介）平章府提取送解犯人一名，及随身行李赴寄。（丑）人犯在此，行李一些也无。（生）都是这狱官搬去了。（末）搬了几件？拿狗官平章府去。（丑、净慌叩头介）则这轴画、被单儿。（末）这狗官！还了秀才，快起解去了。（净、丑应介）（押生行介）老相公，你便行动些儿。“略知孔子三分礼（10），不犯萧何六尺条（11）。”（下）

[唐多令]（外引众上）玉带蟒袍红，新参近九重。耿秋光长倚崆峒（12）。归到把平章印总，浑不是黑头公（13）。[集唐]“秋来力尽破重围。入掌银台护紫微（14）。回头却叹浮生事，长向东风有是非。”自家杜平章。因淮扬平寇，叨蒙圣恩，超还相位。前日有个棍徒，假充门婿。已著迁解临安府监候。今日不免取来细审一番。（净、丑押生上）（杂扮门官唱门介）临安府解犯人进。（见介）（生）岳丈大人拜揖。（外坐笑介）（生）人将礼乐为先。（众大呼喝介）（生长叹介）

[新水令]则这怯书生剑气吐长虹，原来丞相府十分尊重，声息儿忒汹涌（15）。咱礼数缺通融，曲曲躬躬；他那里半抬身全不动。（外）寒酸，你是那色人数（16）？犯了法，在相府阶前不跪！（生）生员岭南柳梦梅，乃老大人女婿。（外）呀，我女已亡故三年。不说到纳采下茶（17），便是指腹裁襟（18），一些没有。何曾得有个女婿来？可笑，可恨！祗候门与我拿下。（生）谁敢拿！

[步步娇]（外）我有女无郎，早把他青年送（19）。划口儿轻调共（20）。便做是我远房门婿呵，你岭南，吾蜀中，牛马风遥（21），甚处里丝罗共（22）？敢一棍儿走秋风！指说关亲、骗的军民动。（生）你这样女婿，眠书雪案，立榜云霄，自家行止用不尽，定要秋风老大人？（外）还强嘴！搜他里袱裹，定有假雕书印，并赃拿贼。（丑开袱介）破布单一条，画观音一幅。（外看画惊介）呀，见赃了。这是我女孩儿春容。你可到南安，认的石道姑？（生）认的。（外）认的个陈教授么？（生）认的。（外）天眼恢恢（23），原来劫坟贼便是你。左右采下打。（生）谁敢打？（外）这贼快招来。（生）谁是贼？老大人拿贼见赃，不曾捉奸见床来。

[折桂令]你道证明师一轴春容（24）。（外）春容分明是殉葬的。（生）可知道是苍苔石缝，迸坼了云踪（25）？（外）快招来。（生）我一谜的承供，供的是开棺见啼，挡煞逢凶（26）。（外）圹中还有玉鱼、金腕（27）。（生）有金腕呵，两口儿同匙受用；玉鱼呵，和我九泉下比目和同（28）。（外）还有哩。（生）玉碾的玲珑，金锁的玎冬。（外）都是那道姑。（生）则那石姑姑他识趣奸纵，却不似你杜爷爷逞拿贼威风。（外）他明明招了。叫令史取过一张坚厚官帛纸，写亲供：“犯人一名柳梦梅，开棺劫财者斩。”写完，发与那死囚，于斩字下押个花字。会成一宗文卷，放在那里。（贴扮吏取供纸上）禀老爷定个斩字。（外写介）（贴叫生押花字）（生不伏介）（外）你看这吃敲才（29）！

[江儿水]眼脑儿天生贼（30），心机使的凶。还不画花？（生）谁惯来。（外）你纸笔砚墨则好招详（31）用。（生）生员又不犯奸盗。（外）你奸盗诈伪机谋中。（生）因令爱之故。（外）你精奇古怪虚头弄（32）。（生）令爱现在。（外）现在么，把他玉骨抛残心痛。（生）抛在那里？（外）后苑池中，月冷断魂波动。（生）谁见来？（外）陈教授来报知。（生）生员为小姐费心，除了天知地知，陈最良那得知！

[雁儿落]我为他礼春容、叫的凶，我为他展幽期、耽怕恐，我为他点神香、开墓封，我为他唾灵丹、活心孔，我为他偎熨的体酥融，我为他洗发的神清莹，我为他度情肠、款款通，我为他启玉肱、轻轻送，我为他软温香、把阳气攻，我为他抢性命、把阴程迸。神通，医的他女孩儿能活动。通也么通，到如今风月两无功（33）。（外）这贼都说的是甚么话？著鬼了。左右，取桃条打他，长流水喷他。（丑取桃条上）“要的门无鬼，先教园有桃（34）。”桃条在此。（外）高弗起打。（众弗起生，作打介）（生叫痛，转动，众诨、打鬼介，喷水介）（净扮郭驼拐杖同老旦、贴扮军校持金瓜上）“天上人间忙不忙？开科失却状无郎。”一向找寻柳梦梅，今日再寻见，打老驼。（净）难道要老驼赔？买酒你吃，叫去罢。（叫介）状元柳梦梅那里？（外听介）（众叫下）（个问丑介）（丑）不见了新科状元，圣旨著沿街寻叫。（生）大哥，开榜哩。状元谁？（外恼介）这贼闲管，掌嘴，掌嘴。（丑掌生嘴介）（生叫冤屈介）（老旦、贴、净依前上）“但闻丞相府，不见状元郎。”咦，平章府打喧闹哩。（听介）（净）里面声息，象有俺家相公哩！（从进介）（净向前见哭介）弗起的是我家相公也！（生）列位救我。（净）谁打相公来？（生）是这平章。（净将拐杖打外介）拚老命打这平章。（外恼介）谁敢无礼？（老旦、贴）驾上的（35），来寻状元柳梦梅。（生）大哥，柳梦梅便是小生。（净向前解生，外扯净跌介）（生）你是老驼，因何至此？（净）俺一径来寻相公，喜的中了状元。（生）真个的！快向钱塘门外报与杜小姐知道。（老旦、贴）找著了状元，俺们也报知黄门官奏去。“未去朝天子，先来激相公。”（下）（外）一路的光棍去了。正好拷问这厮，左右再与俺弗将起。（生）待俺分诉些，难道状元是假得的？（外）凡为状元者，有登科录为证（36）。你有何据？则是弗了打便了。（生叫苦介）（净扮苗舜宾引老旦、贴扮堂候官，捧冠袍带上）“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公相住手，有登科录在此。

[侥侥犯]（净）则他是御笔亲标第一红，柳梦梅为梁栋。（外）敢不是他？（净）是晚生本房取中的。（生）是苗老师哩，救门生一救！（净笑介）你高弗起文章钜公（37），打桃枝受用。告过老公相，军校，快请状元下弗。（贴放，生叫“痛煞”介）（净）可怜，可怜！是斯文倒吃尽斯文痛，无情棒打多情种。（生）他是我丈人。（净）原来是倚太山压卵欺莺凤（38）。（老旦）状元悬梁、刺股。（净）罢了，一领宫袍遮盖去。（外）什么宫袍，扯了他！

[收江南]（外扯住冠服介）（生）呀，你敢皇宣骂敕封，早裂绽我御袍红。似人家女婿呵，拜门也似乘龙。偏我帽光光走空，你桃夭夭煞风（39）。（老旦替生冠服插花介）（生）老平章，好看我插宫花帽压君恩重。（外）柳梦梅怕不是他。果是他，便童生应试，也要候案（40）。怎生殿试了，不候榜开，来淮扬胡撞？（生）老平章是不知。为因李全兵乱，放榜稽迟。令爱闻得老平章有兵寇之事，著我一来上门，二来报他再生之喜，三来扶助你为官。好意成恶意，今日可是你女婿了？（外）谁认你女婿来！

[园林好]（净众）嗔怪你会平章的老相公，不刮目破窑中吕蒙（41）。忒做作、前辈们性重。（笑介）敢折倒你丈人峰？（外）悔不将劫坟贼监候奏请为是。

[沽美酒]（生笑介）你这孔夫子把公冶长陷缧拽中（42）。我柳盗跖打地洞向鸳鸯冢（43）。有日呵，把变理阴阳问相公（44），要无语对春风。则待列笙歌画堂中，抢丝鞭御街拦纵。把穷柳毅赔笑在龙宫（45），你老夫差失敬了韩重（46）。我呵，人雄气雄，老平章深躬浅躬，请状元升东转东（47）。呀，那时节才提破了牡丹亭杜鹃残梦。老平章请了，你女婿赴宴去也。

[北尾]你险把司天台失陷了文星空（48）。把一个有封付的玉洁冰清烈火烘（49）。咱想有今日呵，越显的俺玩花柳的女郎能，则要你那打桃条的相公懂。（下）（外弗场）异哉，异哉！还是贼，还是鬼？堂候官，去请那新黄门陈老爷到来商议。（丑）知道了。“谒者有如鬼（50），状元还似人。”（下）（末扮陈黄门上）“官运精神老不眠，早朝三下听鸣鞭。多沾圣主随朝米，不受村童学俸钱。”自家陈最良。因奏捷，圣恩可怜，钦受黄门。此皆杜老相公抬举之恩，敬此趣谢（51）。（丑上见介）正来相请，少待通报。（进报见介）（外笑介）可喜，可喜！“昔为陈白屋（52），今作老黄门。”（末）“新恩无报效，旧恨有还魂。”适间老先生三喜临门：一喜官居宰辅，二喜小姐活在人间，三喜女婿中了状元。（外）陈先生教的好女学生，成精作怪哩！（末）老相公葫芦提认了罢（53）。（外）先生差矣！此乃妖孽之事。为大臣的，必须奏闻灭除为是。（末）果有此意，容晚生登时奏上取旨何如？（外）正合吾意。（外）夜读沧州怪亦听，陆龟蒙（末）可关妖气暗文星。隔空图（外）谁人断得人间事？白居易（末）神镜高悬照百灵。殷文圭注释：1、雀角：雀的喙。这里指被人诬控。《诗?召南?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2、孔雀屏风：许婚。隋宝毅不肯轻易把女儿许人。他在屏风上画两只孔雀，叫求婚人去身箭。李渊射了两次，都中雀目。宝毅就把女儿许给他。见《唐书?宝后传》。杜甫《李监宅》诗：“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门阑多喜色，女婿近乘龙。”见《草堂诗笺》卷二。3、东床：女婿的代称。晋都鉴叫人到王家挑女婿，看中了一个在“东床上坦腹卧”的少年，他就是王羲之。见《世说新语?雅量》。4、草床头绣褥芙蓉：以一床稻草代替了新女婿床上的芙蓉绣褥。5、定昏店赤绳羁凤：唐人传奇故事：韦固在旅店（定昏店）遇见一老人。天下的婚姻都由这老人主管。凡是夫妻，他就暗中用赤绳系他们的足，这样就不管天南地北，都会聚在一起。见《续玄怪录》。凤，这里是柳梦梅自喻。6、配递：这里即递解。官府将非本籍犯人，押令出境，递相传解，使回本籍，或有关地方候审。上句领解，押解。7、臬陶：虞舜的臣子，据说是法律、监狱的创立者。后来人们把他当作狱神。8、方知狱吏尊：《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吾当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9、见面钱：和下文入监油，都是狱吏对囚犯的勒索。10、孔子三分礼：礼是孔丘教育弟子的一个重要教学内容。11、萧可六尺条：泛指法律。萧何根据奏法制定九章律，是汉代最早的法律。六尺条，用六尽竹怎么着写的条令（法律）。12、耿秋光长剑倚崆峒：倚着崆峒山，拔出寒光闪闪的长剑。杜甫诗《投哥舒翰开府二十韵》：“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见《草堂诗笺》卷三。倚崆峒，夸张地形容剑之长。13、黑头公：壮年人做大官。见《晋书?诸葛恢传》。14、入掌银台护紫微：银台，指唐代的翰林、学士院。紫微，唐开元元年改吕收省为紫微省，中书令为紫微令（宰相）。15、声息：声势。16、那色人数：何等样人。17、纳采下茶：旧俗订婚，男家送聘礼给女家叫纳采（下茶）。采、茶，都是聘礼。第五十五出“吃了他茶”，就是接受了婚约的意思。18、指腹裁襟：指腹，婴儿还没有离开母体，就由家长为他们订婚。裁襟，幼年男女由父母代为订婚，怕长大之后彼此不相认，把衣襟裁为两幅，各执一方作凭证。19、送：断送了生命，死。20、划口儿：信口胡说。21、牛马风：风马牛，不相干。22、丝罗：喻结婚。古诗：“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罗。”兔丝、女罗，攀缘植物。

23、天眼恢恢：《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恢恢，广大。24、证明师：证据。明朱朋敦《诚齐乐府?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娼》：“屈写了招伏字，久后是证明师。”25、进坼了云踪：云踪，雨云踪，这里指画像。迸拆，指假山倒坍，露出了画像。参看第二十四出。26、挡煞逢凶：成语，犹言欲福反祸，顾此失彼；救活了杜丽娘，自己反被当贼来对待。煞，凶，迷信说法中降灾于人的恶神。27、玉鱼、金腕：殉葬物。杜甫诗《诸将》：“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孟出从间。”见《草堂诗笺》卷二十七。28、比目：据说比目鱼行必成双，喻夫妇好合。29、吃敲才：该死的贼骨头。元杂剧《青衫泪》第三折《沽美酒》：“则被你殃煞我吃敲贼。”《元典章》新集刑部内延右新定例，凡处死罪杖杀者皆曰“敲”。据《西雁记》王季思先生注转引。30、眼脑儿天生贼：天生贼眼。31、招详：招口供。32、虚头弄：弄虚头，讹诈、行骗。33、风月两无功：指爱情落空。曲中熟语。《诚齐乐府?烟花梦》二折《采茶歌》：“到做了一场风月两无功。”34、要的门无鬼，先教园有桃：门无鬼，《庄子?天地》篇中人名。园有桃，《诗?魏风》篇名古代迷信说法：桃枝可以打鬼，有桃树的地方就没有鬼。35、驾上的：奉旨差遣的人。36、登科录：即登科记，新进士名册。见《唐摭言》卷二。37、文章钜公：犹如说文豪、大作家。李长吉诗《高轩过》：“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见《李长吉诗歌》卷四。38、泰山压卵：泰山及泰山的丈人峰都是岳父的代称。泰山压卵，见《晋书?孙惠传》。39、桃夭夭煞风：《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一首爱情诗的开头两句。夭夭，形容枝叶柔嫩。双关桃条。煞风，煞风景。40、候案：等候出榜。41、不刮目破窑中吕蒙：刮目，不以旧的眼光看人。《三国志?吴志?吕蒙传》注引《江表传》：“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破窑，吕蒙正事，参看第二十二出注16。这里作者有意将吕蒙、吕蒙正两人的故事搅在一起。42、公冶长陷缧拽中：《论语?公冶长》：“子（孔丘）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拽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把女儿嫁他）。”公冶长原是孔丘弟子。缧拽，用绳索缚起来。缧拽之中，指关在监狱之中。43、柳盗跖：跖，古代奴隶起义的领袖。《庄子?盗跖》把他和柳下惠说成兄弟关系。这是寓言，不足凭信。柳，关合柳梦梅。44、把变理阴阳问相公：变理阴阳，古时认为是宰相的职责。变理，调和。相公，宰相。这里批杜宝。全句意思说：自己能使杜丽娘起死回生，宰相则徒有“变理阴阳”的虚名。一旦有人责问，他将无可回答。45、穷柳毅暗笑在龙宫：唐人传奇故事：书生柳毅替受难的龙女带了一封家信。他在洞庭龙君的宫殿里受到款待。后来还和龙女成亲。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十九引《柳毅》。元人据这一故事，写作《柳毅传书》杂剧。46、韩重：见第三十六出注4。47、升东转东：古时主位在东，宾位在西。这里就是请上坐的意思。48、你险把司天台失陷了文星空：你几乎害死新状元，使得司天台看不见天上的文星。按照迷信传说，新状元是天上文星下凡。49、把一个有对付的玉洁冰清烈火烘：有对付的，有才能的。玉洁冰清，这里指女婿。卫价，同神秀异。他的岳父乐广，也很有名望。当时有人称称赞他们说：“妇公冰清，女婿玉润。”见《晋书》卷三十六本传。烈火烘，指前文所写的那些虐待。50、谒者有如鬼：谒者，古代官名，相当于黄门官。《虞国策?楚策》：“谒者难得见如鬼。”51、趣：同趋。52、白屋：贫家。这里指老百姓。53、葫芦提：糊里糊涂、马马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