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程砚秋》:"寻父"亦"寻艺"
初读程永江先生所著《我的父亲程砚秋》的时候,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与其说这是一部人物传记,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寻父”的历程。
他用工笔重彩将家世与童年生活的点滴娓娓道来:老祖母带着儿子们沦落“穷汉市”靠为人缝补过活,老祖母“骂大街”给父亲施加压力以不断接济几位兄长,“我”对宅院中关于“蝶仙”和“蛇精”的神秘探索,“我”在私塾中的淘气顽劣,“我”随母亲逛东安市场、随父亲放风筝和放焰火的温馨记忆……他用春秋史笔掠影民国时代的政局时事:军阀战乱、九一八事变、卢沟桥的炮声……他用类似纪传体例为诸多与父亲相交密切的良师诤友立像:罗瘿公、金仲荪、陈叔通、张体道、徐悲鸿……
这些可以各自独立成篇的章节,内容上相互穿插前后映照,连缀在一起,便构成了一幅绵延的社会历史画卷,而父亲程砚秋的个人史,便在这背景的烘托下逐渐浮凸清晰起来。作为四兄弟中最小的一个,程砚秋为救家困解母忧主动要求卖身学戏,却由最初的为生活所迫转而主动进行艺术追求,并在艺术上臻于炉火纯青的同时,形成独立的思想与人格。正当艺术上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赴欧考察,大胆吸收歌剧的唱法与话剧的表演手段,融入京剧表演艺术中。九一八事变之后,他罢演以示抗议。北平沦陷之后,他拒绝日伪政府的义演(募捐购买飞机)要求,此后多次受到人身威胁,他用机智与胆略化险为夷后,隐居到西山青龙桥镇开荒种地,并在当地义务办学。新中国成立后,他将多处房产捐献,继续投身京剧艺术。
程永江先生深入到历史的腹地,挖掘、取舍、连缀,运用其打通多个领域的渊博学识、生动幽默与端庄严整兼具的文字风格,在国事与家史、时代与个人的相互参照中,将一代京剧艺术大师程砚秋的个人史进行了全景式展示,完成了一个“寻父”的历程。
但程砚秋的大师身份以及程永江先生的专业素养,又决定了这一“寻父”的过程,必然具有超出个人与家族视界的品质。
程永江先生早年曾随徐悲鸿学画,后被选送苏联列宾美术学院学习,1959年回国,成为美术界及考古界的知名学者。大约四十年前,他放弃自己的美术专业,开始涉入戏曲与戏剧领域,潜心研究父亲及其艺术,成为京剧程派艺术的研究学者,出版一系列专著,而“寻艺”是其殊途同归的核心。
《我的父亲程砚秋》作为人物传记,在完成其“寻父”的个人化主题的同时,也同样在不同的层面履行着“寻艺”的使命,其中既触及如何维护与传承京剧这一传统艺术样式的现实命题,也以其智性与思想促使读者思考,诸如人品与艺品、个性与艺术风格、性别与艺术魅力等艺术理论命题。
程砚秋的唱腔与表演,以其清俊刚正、绝不媚俗的独特风格,使千千万万人为之痴迷。程砚秋的本戏大多为悲剧,但其悲剧超越了中国传统的那种缠绵悱恻、委曲求全的阴柔之悲,而兼具了西方传统的引发悲壮崇高之感的阳刚之悲。他塑造的女性形象纯洁善良,却又具有宁为玉碎的反抗精神;在他被称为“游丝腔”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演唱中,却蕴含着一股锋芒刚劲的质素。这不能不让人将其与程砚秋个性中的刚正慎独、不随流俗联系起来。在艺术家的个性与其艺术风格之间,或许必然存在着某种映照的关系。
在“四大名旦”中,程砚秋的形象举止与个性意趣绝无“女气”,是与人们习惯上对旦角的形象期待反差最大的一位。在台下,他是一位身高1.8米的伟岸侠士;在台上,他扮演的女性形象倾倒众生。可以说,他扩展了中国人的传统审美旨趣,为中国传统的女性形象注入了更丰富的精神内涵。
或许,可以借用一下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出的有关小说创作的“双性同体”说法,一代大师程砚秋的京剧艺术,实则是一种“双性同体”的艺术实践。他打破了两性在个性之美甚至形象之美的传统壁垒,将其融汇为一种更高的双性兼具的人格之美。而他的艺术境界,也正是伍尔夫所说的“炉火纯青、毫无牵挂”的境界。(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