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成败争百年 陈炯明“背叛”孙中山的前前后后
陈炯明(1878-1933)
文 | 韩福东 《国家人文历史》2015年9月下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欢迎广大读者以个人名义分享至朋友圈
陈炯明的政治生命在1925年终结了。广州革命政府先后两次东征,均告胜利,如摧枯拉朽般击垮粤军,陈炯明一败涂地,从此不振。此时,距离他过世尚有8年时间,但中国政坛上已再无陈氏传奇。
1926年1月9日,上海《申报》在“要人行踪录”中,记下了陈炯明的近况:“陈炯明自失败以后,潜来上海,杜绝宾客,暗谋政治上之活动。参与机密者为马育航、刘君亮等。刘于日前赴京,马不日将赴汉口一行云。”5个多月后(6月25日),报道又称“闻陈炯明赴厦运动联闽对粤”。在剩下的将近8年时间里,陈炯明多居住在香港,但并没有停止往返内地寻求政治与军事解决方案,上海也好,厦门也罢,都只是他不成功的合纵连横逗留地之一而已。
陈炯明生于1878年,是广东海丰人,清末曾出任广东谘议局议员,1909年参加同盟会,长期追随孙中山革命。辛亥革命后,他先后任广东副都督、都督等职,曾因讨伐袁世凯失败逃亡香港、新加坡,后整军经武,重振雄风,被孙中山任命为粤军总司令兼广东省省长。
1922年,陈炯明与孙中山决裂,引发著名的六一六事件,孙中山被短暂逐出广东。1923年初,陈炯明战事失利,广州再被孙中山所占据。在孙中山北上且罹患癌症的消息传出后,陈炯明一度有统一广东梦想,但终归破灭。
他最终成了一个失败者,连带着一同进入历史的,还有他的“联省自治”主张。
对孙视同仇雠 “救粤”计划完败收场
陈炯明与孙中山
1924年底,陈炯明雄心勃勃,认为统一广东的时机已经到来。孙中山北上,给陈炯明造成广州革命政府本部防务空虚的错觉。他在汕头就职“粤军总司令”,准备分四路大举进攻广州,对外的宣传是,“旧历年内攻入广州,期在广州度年”。
陈炯明的“救粤”计划,至迟在1924年11月就开始了。在23日发布的“促各将领进军电”中,他说:“现在粤民已如倒悬,我军义难坐视,应合力救粤,希各袍泽克日回防准备,俟作战计划与各总指挥商定,即提师而进。”
此时,外间有传言称,陈炯明的粤军将攻打江西、福建,非攻广东。同日,陈在与汕头各方代表谈话时,还特地辟谣,称“焉有不先救家内人,救家外人之理”,只是因为现在孙文的兵力与他势均力敌,如果粤军无规划就贸然向前一拼,万一失败,则反孙势力将消灭无余,“救粤”二字更成绝望。
三天过后,陈炯明召开汕头各界会议,传达“解决粤局问题,时机已至”,“救粤问题,余当决心担承”的态度。12月27日他在“复任粤军总司令职通电”中说,两年以来,(在孙文的治理下)广东更加糜烂,“每闻浮掠之酷”,陈炯明因此整饬部队,“率循父老兄弟之公意”,一定使广东确立自治之基,“廓清凶秽,还我净土”。
陈炯明发起战争前,一直在反复宣扬孙中山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这和孙中山一方对陈炯明的指控相一致。两个革命的老同志,此时视同仇雠,都急于将对手最不堪的一面撕裂给世人看。
陈炯明怎么也想不到,这场他主动发起的战役,最终以完败收场。当时,广东国民革命政府已接受了苏联教员和武器的奥援,实力远比陈炯明所想象的强大。当时还不起眼的黄埔军校,在1925年元旦这天上午,开会纪念南京政府成立,阅操、施训,并前往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前宣誓。校长蒋介石率领学生高喊“中华民国万岁!孙大元帅万岁!万万岁!黄埔陆军军官学校革命军万岁!万万岁!”在此之前,蒋对大家说:“从今天1月1日起,我们革命军的口号是‘杀陈炯明’,无论是起居、饮食、上操、受课,都要念念不忘的。”
孙中山此时已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1月26日,他在北京协和医院被诊断为肝癌,手术治疗。但广东革命政府还是在2月1日正式下了东征的动员令,反扑陈炯明。东征联军的总司令为杨希闵,此人所率领的滇军在第一次东征后很快被指控为叛军,被革命政府击败,所以此后主流历史书上被极力淡化,国共双方都努力突出黄埔军校的意义——事实上,校军加上部分粤军才构成东征三路军中的右路军。
1916年11月,孙中山(前排左五)在上海环龙路63号(今南昌路59号)寓所同朱执信(前排左二)、陈炯明(前排左四)、胡汉民(前排左六)等合影
实施闽南新政 被赞“模范小中国”
在孙中山于3月12日病逝之时,东征军已经攻克淡水、平山、海丰、揭阳、潮汕等地,与陈炯明麾下悍将林虎在棉湖进行大战。陈炯明的败局已定,此前即有媒体报道其已逃往厦门。
蜀生在题为《陈炯明入东山与退却情形》的文章中(《申报》1925年3月17日),这样描述陈炯明败逃的情形:“竟存在舰中,表面虽示镇静,但颓废之色,盎于眉宇。着淡黄色夹衣,加黑马甲,服饰简朴,犹似民七(1918年)在漳州时也。舰中设筵宴陈,陈席间恒默默无多语,目光炯炯,惟时仰首嘘气而已。”这篇文章中所提的民七在漳州,指的是护法运动时,陈炯明率粤军入驻漳州,建立直辖闽西南27个县的闽南护法区,实施新政,美国驻厦门领事凯利顿在发往华盛顿的一份报告中曾以“模范小中国”誉之。
从各方资讯看,陈炯明在漳州的确颇有治绩。他施行各种市政改革,“手段近乎革命;成效极佳,人民都感满意。”在福建时,陈炯明曾力辞省长职务,还推荐福建人林森和许崇智分任省长和督军,理由是“坚守闽人治闽之义”。在1918年12月15日发布的“辞福建省长电”中,他这样说:“福建省长之虚位,饥不可以为食,寒不可以为衣,敝军不可以为战守也。况以福建而论,则炯明主张以闽治闽,以省长而论,则炯主张以民治民,非惟今日宣言,抑亦平生之宗旨。区区之愚,既不敢以福建为割据之资,尤不敢以省长为筹庸之具。”
除了省长,陈炯明还在两个月前坚辞“福建宣抚使”职不就。当时,陈的表态在媒体上有公开发表:“炯明即解释兵柄,归田奉母”。
“归田奉母”看上去像是一句装点门面的烂俗套话,但他推重地方自治的理念却坚持了下来。1920年11月,陈炯明率军从闽南回到广东后,未“解释兵柄”,他被孙中山任命为广东省省长兼粤军总司令。在此任内,他践行地方自治,颁布《暂行县志条例》,民选县议员、县长,而后开始起草省宪。1922年发表的《建设方略》,比较明确表达出陈炯明“联省自治”理念的实质,他想效法美国联邦政体。具体而言,则又有中国特色:组织中华民国联省政府,以实行统一;各省则组织省政府,以处理本省政事,省宪法自定,省长民选,设省议会。就中央与省的关系而言,外交、军事和对外宣战、媾和及缔结条约权归中央,财政则划为国家财政与地方财政,司法、教育、交通、实业等权限划分,则由联省会议定之。实行军事与民治分途。
“不忍为一人而祸天下”
陈炯明联省自治梦想的最大挑战,就是孙中山。孙中山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仍坚持强悍的武力统一中国行动,这最终导致两人分道扬镳。
在陈炯明1920年底主政广东后不久,孙中山由上海匆匆赶来,随行是一班民初前国会议员,他将北京政府定性为“非法”,要重开国会。他本人则要当“非常大总统”。
此时,陈孙不合的事实坊间皆知。《申报》1921年1月25日的报道称,“外间传孙陈不合,陈炯明不主张国会重集广州,更不赞成选举总统,此种论调,吾辈闻之已熟,某方面均谓为某系造谣,然征之近来民党报纸⋯⋯陈省长顿萌退志云云。”
就在这个时候,陈炯明和孙中山有一段对话。
孙中山说:汝的省长,汝知从何得来?
陈炯明答:由总裁任命。
孙中山说:有人说你反对选举总统,确否?
陈炯明答:此属国会职权,个人无问题。
孙中山说:然则何人反对?
陈炯明答:悠悠之口,总裁当可一笑置之。
孙中山不依不饶: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若辈混闹至此,汝应负责。
说话到这个份上,陈炯明开始力陈自己如何为难,微微露出辞职的意向。
孙中山说:你辞职也好。
话说到此,陈炯明已无退路,
问:印信交何人接收?
孙中山说:可交我。
陈炯明退后即交上辞呈。
据考,这一对话发生的时间在1921年2月13日之前不久。
当然,陈炯明并未因此真正离职。这年6月,陈炯明与桂系军阀发起战争,获胜进入南宁。孙中山北伐意志坚决,陈炯明自知无此实力,遂拒绝执行,终于1922年4月被罢黜,后隐居惠州。
接下来发生的“六一六兵变”,其表面理由是在北京政府总统徐世昌辞职后,陈炯明部队要求孙中山兑现先前承诺,下野。当时人心思治,包括蔡元培、胡适等两百多名流也曾为此联名致电孙中山和非常国会。孙中山却迟迟不肯下台,6月16日,陈炯明部下叶举出兵围攻“总统府”,与孙中山部下发生小规模战斗,孙中山乘永丰舰逃离广州。
事件发生两月后,孙中山的支持者即出版《陈炯明叛国史》,历数陈诸般罪恶。陈炯明方面的声音则长期湮灭不闻。这里援引叶举6月18日所发宣言的部分内容,以利兼听之明:“粤军回粤,再组护法政府,与徐世昌对峙,同时孙文又有宣言,谓徐世昌若退位,则当立刻下野云云,今幸人心厌乱,旧国会已至自己召集之机运,徐世昌亦已引责退位,要之累年南北拥兵之真意义,在于护法,今目的已达,自无拥兵之必要,况广东经数次之战争,民力凋敝,加以自主以来,以一省之财力当全国,因此一省之财政,至呈涸竭之惨状,何堪再重以痛苦乎?叶举等同属国民,同隶粤军,为国家计,为粤省计,不忍为一人而祸天下,因此恳望孙氏实践退位之宣言⋯⋯”
“不忍为一人而祸天下”,这是孙陈矛盾的非主流说法。其实,陈炯明早在二次革命之后即不满孙中山,当孙重组中华革命党,要求党员画押宣誓效忠时,他离孙而去。1917年护法运动时,陈炯明再次追随孙中山,六一六兵变后,两人彻底闹翻,从此再未和解。
1923年8月14日,孙中山、宋庆龄重登永丰舰,为纪念广州蒙难一周年同该舰官兵合影。1922年6月16日,陈炯明部下叶举出兵围攻“总统府” ,孙中山乘永丰舰离开广州。“六一六兵变”后,孙陈彻底闹翻,从此再未和解
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
“六一六兵变”后不久,孙中山卷土重来讨伐陈炯明。陈炯明撤出广州退守惠州东江,此后双方迭有战斗,维持僵局。1924年,广州商团因反对孙中山部下滥收捐税等原因,发动罢市,又因枪械被扣冲突升级,最终引发战争,广州西关商业区严重毁损,平民死伤严重。黄飞鸿的“宝芝林”就是在此次事件中被焚毁。
广州商团事件,在陈炯明一方的宣传中被称为“西关屠城”。此次事件后,广东商界纷纷捐资支持陈炯明,盼望其能反攻广州成功。陈炯明因此增强了信心,招兵买马、合纵连横,趁孙中山北上之机,欲一统广东。但时运不济的是,得到苏联援助的孙中山部队,此时远较陈炯明更有军力优势。
孙中山1925年3月12日病逝时,东征军已经取得大半胜利,正向棉湖进军。陈炯明即将败北,但他仍有闲情为孙中山写了一副挽联:“惟英雄能活人杀人,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与故交曾一战再战,公仇私谊,全凭一寸赤心知。”
1925年10月,广东国民政府又发起第二次东征,蒋介石任总指挥,分三路讨伐陈炯明部队。陈炯明自此失去惠州老巢,逃亡天涯,在香港组建中国致公党。他仍然倡言“联省自治”,反对北伐。不过,时代的发展将他抛弃的越来越远了。
陈炯明墓
长期以来,《陈炯明叛国史》所宣扬的“热衷权力”“狭隘与猜忌”和“贪墨”形象深入人心,几成陈炯明盖棺论定之议。近年来为陈炯明平反的研究颇多,评价又向另一极端演变。陈炯明实为相当复杂之一人,虽本人布衣粗茶,但革命途中对民众的榨取也并非虚语。即便在广为人所称道的漳州,也是如此。1920年12月21日《申报》有一篇题为《闽南近状谈:烟苗、独唱、钱法、捐税》的报道,提及闽南被陈炯明占领后,广东人嗜好成性的赌博,传染于龙溪、石码、诏安、漳浦等地,在漳州咫尺之地就有92处赌场,由县包收,当地居民因此倾家荡产者不知凡几,官府不仅不加禁止,反视为利源。另外,陈炯明1919年所铸之实用银币,掺和铜质甚多,对老百姓伤害很大,商民敢怒不敢言。这种钱币,一出漳州,即不能用。闽南捐税,名目繁多,不可胜计,漳州1919年的税,较两三年前多了一倍。
1933年8月22日,陈炯明病逝,据称其逝前索笔,口中连呼“共和”等语。谢文炳所作挽联为:“成败是非,争百年,莫争一息。文章事业,为名将,亦为纯儒。”其前半句,竟与陈炯明挽孙中山联若合符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