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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自忠为什么要挥泪斩爱将?一次不死再杀一次!

2022-05-19

百姓们得知那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就是张自忠时,不约而同地涌到街道上,跪倒失声痛哭。“将军一去,大树飘零。”一位被俘的国民党军师长也走在行列中,见状大怒,喝道:“自忠将军没有泪!他也不愿意看见眼泪!”

人们都说,张自忠将军没有泪。

日本人说,他是中国第一位男子汉。日本人的说法也许是可笑的,然而可以理解,因为他们怕他。为什么不?喜峰口、卢沟桥、台儿庄、十里长山,他不止一次让“大和魂”哭泣。就是当他最后死在日本人手中的时候,杀死他的人仍然整整齐齐地列队向他的遗体敬礼,并像护送自己将军的尸体一样护送他离开战场。

战胜的日本军从一个市镇通过,百姓们得知那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就是张自忠时,不约而同地涌到街道上,跪倒失声痛哭。“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一位被俘的国民党军师长也走在行列中,见状大怒,喝道:“自忠将军没有泪!他也不愿意看见眼泪!”

我准备写一部《张自忠传》,这是多好的细节,闪闪发光呢。

去年,我采访了一位曾给张自忠当过副官的老人,把那个细节告诉他。他摇摇头说:“将军也有泪。”

那一阵,天老哭。

在哭这片被强奸的土地。

通往台儿庄的津浦铁路旁,张自忠的大军在疾进。一场震惊世界的大会战就要在那里拉开帷幕。中日双方,它将是谁的奥斯特里茨?

大雨如注。被千军万马碾踏过的土地最是泥泞。

突然有令:停止前进。

雨中,全军肃立。张自忠身披黑色大氅,策马来到军前。一阵凄厉的军号声响起来。将士们统统变了脸。那是杀人的号音呀。

两个士兵被五花大绑地推过来。

将军凝视他们,良久,向站在身旁的警卫营营长孙二勇摆摆下巴。

枪声悦耳。马蹄前,横下两具尸体。

张自忠向全军宣布了他们的罪状:昨天,这两人路过一家小店铺时拿了两把伞,不给钱反而打了店老板。

“这种时候,我不得不这样做。”张自忠说,“我要打仗,而且要打胜仗。”

他吩咐孙二勇把绑在他们身上的绳子解开,好生掩埋。

尸体被抬走以后,他沉痛地低声说:

“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还未杀敌,可我先杀了你们。怨我,怨我,平时没教好你们。”

他低下头。

副官心酸了。他以为将军也含泪,可是他错了。将军很快抬起头,眼里没有水,只有火。

“还有比这更坏的事情,”他说,“昨天夜里,我军驻扎在田各庄时,一个弟兄竟摸到民房里去糟踏人家姑娘。16岁的黄花闺女呀,日后要嫁人,要当娘,如今全毁了。天快亮时,那家伙跑了,可那姑娘肯定地说,他就是我手下的人!现在,他就在队列中。”

队列凝固了。

张自忠目光如剑。

“男子汉敢作敢当。这事是谁干的?站出来,算你有种!”

空气也凝固了。

“站出来吧。你如果有母亲,就想想你母亲;你如果有女儿,就想想你女儿。要对得起她们。站出来,我老张先给你敬个礼。”

他的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缓缓举到帽檐边。

风声,雨声,人却没声。

“那好吧。”张自忠笑了,笑得很冷。“我只好不客气了。那姑娘说,她把那个家伙的大腿根给抓伤了。今晚宿营后,以连为单位,全部把裤头脱下来,检查大腿根!全部,一个也不许漏掉,包括我!”

副官说,当时他清楚地看见站在张自忠将军身边的那个人颤抖了一下。

宿营后,真相大白了:干下那丑事的人竟是警卫营营长孙二勇。

张自忠大怒:“我瞎眼了,养了一条狗。抓起来!”

所有的人心里都很亮:孙二勇活到头了。拿走百姓两把伞的人尚且被处以极刑,他做下这种事,够死一千次了。谁不知道张自忠将军眼窝浅,容不得一粒沙子。

然而,当军法处长请示张自忠如何处置此事时,将军竟足足沉吟了5分钟,才说出一个字:“杀。”

他怎能不沉吟?就算孙二勇是一条狗,那也是一条“功狗”啊。

二勇,一个勇字还不够,再加一个。他使用这名字是当之无愧的。

他曾是张自忠手下驰名全国的大刀队成员之一,喜峰口的长城上,有18颗鬼子的头颅像皮球一样在他脚下滚动过。“七七事变”中,他率一个半连扼守卢沟桥,与日军一个旅团搏杀。桥不动,他也不动。

尤其是,他是张自忠的救命恩人。一年前,张自忠代理北平市长,是汉奸们眼里的钉子。一夜,张自忠路遇刺客,担任贴身警卫的他奋身扑到前面。他胸膛做了盾牌。三颗子弹竟未打倒他,刺客先软瘫了半边。

有勇气,又有忠心,一个军人还需要什么别的呢?他衣领上的星星飞快地增加着。

这一回,星星全部陨落了。

杀人号又一次在鲁南的旷野里震响。

昨天的一幕重演了。不同的是,张自忠没有出现在队列前。他不监斩。

他坐在自己的行辕里喝酒,一杯又一杯,是否要浇去心头的块垒?不,不是块垒,是一座悲哀的山。

军法处长代张自忠诏令全军:孙二勇犯重罪,必死,死有余辜。尔后,问将死的人:有何话说?

“我想再见张军长一面。”孙二勇说。

副官把孙二勇的请求禀告将军,将军一跺脚:“不见。快杀!”

他端起酒盅。副官看得真切,他的手在微微颤抖。酒溢出来。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刑场上。杀人的人就是被杀的人的部属——警卫营士兵。他握枪的手在颤抖。

孙二勇圆睁双目喝道:“抖什么?快开枪!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孙二勇倒下去的同时,张自忠却在行辕里站了起来。他那颗坚强的头颅长时间地垂着。副官又一次觉得他会含泪。

将军的眼神确实是悲哀的,然而并未悲哀到含泪的地步。

将军来到队列前的时候,一切已归于沉寂,相信不沉寂的只有将士们的心。他策马从卧在地上的孙二勇的身边经过,故意望也不望。

他不发一言,胳膊猛烈向前挥动着。地平线上,台儿庄苍灰色的轮廓隐隐在望。有强风,他的大氅使劲掠向后面,线条极其有力。他的战马高扬起前蹄,连连打着响鼻。这情景,令人想起滑铁卢战役最后一分钟时的惠灵顿。

他的近卫军开始蠕蠕移动。

当晚,前锋接敌。

只要这场战争在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上被讲述过,台儿庄就被讲述着。它诞生了也许有千百年,却如同死着一般默默无闻,这场战争使它永远活着。

从1938年3月20日开始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台儿庄成了死亡世界。

一天晚上,张自忠正在灯下读《春秋》,忽然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报,报告军长……他……他,他回来了。”那小兵一脸惶恐的颜色。

“谁回来了?”

“孙,孙营长。”

“什么?”

那个人,20天前他走了,若回来,需要20年,何仅20天?

门开了,走进来的果然是警卫营长孙二勇。他像从另一个世界归来,面容枯槁,头发蓬乱,军衣几乎烂成破布条。他向张自忠敬了一个礼,未说话,眼圈先红了。

“你活着?”

“我没死。”

原来,那天行刑的士兵心慌慌的,连着两枪都没打中要害。他在荒野里躺了一天,被百姓发现,抬回家去。伤口快痊愈时,百姓劝他逃跑,他却执意来找部队。

自始至终,张自忠的脸沉着。他连续下了三道命令。一、“给他换衣服。”二、“搞饭。炒几个好点的菜。”最后一道:“关起来,听候处置!”

处置?还能怎么处置?他已经被处置过了呀,而且是最高一级的处置。副官觉得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既执了法,又活了人,真像当年曹孟德割须代头,皆大欢喜。他送孙二勇去军法处,甚至这样对他说:

“你这小子,命真大。”

回到张自忠身边后,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还让二勇去警卫营呀?”

张自忠厉声反问:“你还想让他当营长?”

副官窃喜。这话泄露了将军的心机——没有杀意。孙二勇的性命在他自己的贴身口袋里装着呢。

谁知,仅隔一夜,形势急转直下。次日清晨,副官刚刚推开张自忠的门,一下惊黄了脸:浓浓的烟雾像野兽一样朝他扑来。失火了?惊骇稍定,才看清张自忠坐在桌前,烟蒂埋住了他的脚。他抽了一夜烟。桌上摊着一张纸。副官偷偷送去一瞥,那上面写着:二勇、二勇、二勇……无数。

他的心蓦然一惊:要坏事。

早饭后,张自忠召集全体高级将领开会。

会议做出的决定像一声炸雷,把副官打蒙了:将孙二勇再次枪毙。

事后副官才知道这主意是张自忠将军提出来的。他只有一个理由:“我要一支铁军。”

尤其在此时,面对铁一样的敌军,自个儿也得是铁。

全体高级将领都认为张自忠的决定是正确的,又全体为这个决定流下了眼泪。部队正在喋血,申明军纪绝对必要,可对于这样一个战功累累的军官,甚至在死过一次后又来找部队要求杀敌,做出这个决定是痛苦的,残酷的。

唯有张自忠没有掉泪。他忽然把话题扯开好远:

“昨天,李长官(李宗仁)召集我们到他的行宫开会,部署向日军发动最后进攻的事。在那里,我遇见了我的好朋友邵军长。分手时,我问他,‘何时再来?’他说:‘快则两天,晚则一星期,或许……或许再也不来了!’”将军顿了顿,“留着眼泪吧,大家都是看惯了死亡的人,又都准备去死,犯不着为这样一个要死的人伤心。”

天擦黑的时候,军法处长拿着张自忠的手令走进关押孙二勇的小屋。孙二勇站起来。

军法处长宣读手令。他心情激动,最后几句几乎是哽咽着念完的,倒是孙二勇显得令人意外地平静,立正,挺胸,动也不动,像尊雕塑。在他的戎马生涯中,他无数次这样受命。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军法处长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孙二勇毫不犹豫地:“服从。”

“那么随我来吧,去见军长。”

“做什么?”

“他请你吃晚饭。”

张自忠的屋里摆了一张圆桌,大碗菜,大碗酒,满腾腾一桌。张自忠把几个高级将领都请来作陪。

这是名副其实的“最后的晚餐”。面对着比平时不知要好多少倍的菜肴,谁有胃口?饮酒吧,不如说是饮泪。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向孙二勇劝酒,他来者不拒。看他那架势,大有把全世界的酒都喝光的意思。

他微醉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菜盘和酒碗都要见底了,一位师长又提出那个问题:

“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孙二勇站起来,脸红红的,头晃着,呆滞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张自忠身上。突然,他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服。

哎呀,他的裸露的胸膛叫人看了后是怎样惊心动魄呵。伤痕斑斑,每一道伤痕,都有着一个流血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清楚地记录着他冲锋陷阵时的英勇和无畏。这些伤痕是为张自忠留下的,大多是间接的,但至少有三块是直接的。

众人都低下了头,不忍看,真的不忍看,那残缺的胸膛在喊在泣。

只有张自忠不为所动,表情冷漠得近似冷酷。他端坐着,像座难以撼动的山。他用手指着身边的一个师长:“站起来,解开衣服。”

又一具爬满伤疤的胸膛。

张自忠又指指另一位师长:“挽起你的衣袖!”

两道深深的刀痕。

张自忠又指向第三个人:“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肩头,弹洞累累。

军人面前,极目一片刀丛剑树,怎能不带伤。

最后,张自忠哗啦一下撕开自己的军装。他的胸膛上也有几处伤痕。他那男性味十足的胸膛因为这些伤疤而显得不完美,又因为这些伤疤而显得更完美。

这些伤疤是为中国留下的。

夜深了。

副官正要就寝,忽然传令兵进来告诉他:军长叫他去。

张自忠披着大氅站在门口,清清的月光给他全身镀了一层银。他仰脸向天,隐约可见他表情凄凄的。

“军长,有何吩咐?”

张自忠低声说:“你知道这附近可有窑子?”

副官大惊。张自忠将军满身正气,多得要溢出来,如何能问出这种龌龊的话。准是没听清楚。

张自忠又问了一遍。

自己的耳朵没有毛病,是将军的心里有毛病了吗?思春?这里一片杀人场,哪有春?

张自忠显然察觉了副官的心情,说:

“我想替二勇找个女人。他只有这一夜好活了。”

副官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涌上眼眶。将军,我还真以为你是铁做的呢,原来不。你那铁铸的躯体内含着一颗棉花般的心。你杀了他,为的是一个女人,可你在杀他之前又把一个女人给他。你是要让他带着欢乐与满足离开这世界。你一片苦心可鉴。最后的欢乐也许是最好的。

“据我所知,这一带没有窑子。”副官说完这话,恨死自己了。为什么没有?应该有。他恨不得自己开一个,如果可能的话。他周身的热血沸腾着,好像自己是当事人一般。窑子,这名字是从垃圾堆里捡起来的,可为什么今天竟给人以美感和温馨感?说出它时,他觉得满心的慷慨和壮烈。窑姐儿也变成极美的极好的了,与平日有本质的不同。

张自忠叹了口气,片刻后,又说:

“我这儿有一本从日本人手中缴获的春宫画册,你拿给二勇,明早再还回来。”

副官又一次落泪了。将军执意要让那将死的人得到快乐。没有真女人,就用假女人代替吧,只要是女人,他会快乐,会满足。总是流不尽的水,走不完的山,看不够的女人。

副官拿着春宫画册转身要走时,张自忠又叫住他:“对二勇说……”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不要怨我……”

日出了。台儿庄的太阳好红好大,天边染着血。

死刑在清晨执行。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死刑执行仪式了:在一个预先挖好的大坑边,战友们依次同二勇握手告别。张自忠也走过来与孙二勇握手,说:“放心走吧,我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

孙二勇向坑里走去,一具棺材在那儿等着他。他在棺材里躺下,闭上眼睛。

远处,有部队在列队,风儿递出来的一阵歌声。

哥哥爸爸真伟大名誉照我家为国去打仗当兵笑哈哈……

枪响了。这一枪是准确无误的。二勇的脸霎时间变得红通通的。

张自忠大步离开刑场。副官紧跟着他。将军的步履有些踉跄,歌声又响起来了。

走吧,走吧哥哥爸爸家里不用你牵挂只要我长大只要我长大

张自忠突然用手捂住面孔。副官看见,泪水从他指缝里涌出来。

两天后,台儿庄会战结束,“国军”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