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第50出 开宴
[梁州令]（外引众上）长淮千骑雁行秋，良卷云浮（1）。思乡泪圉依层楼。（合）看机迈，逢奏凯，且迟留。[昭君怨]“万里封侯岐路，几两英雄草履（2）。秋城鼓角催，老将来。烽火平安昨夜（3），梦醒家山泪下。兵戈未许归，意徘徊。”我杜宝身为安抚，时值兵冲。围绝救援，贻书解散。李寇既去，金兵不来。中间善后事宜，且自看详停当。分付中军门外伺候。（众下）（丑把门介）（外叹介）虽有存城之欢，实切亡妻之痛。（泪介）我的夫人呵，昨已单本题请他的身后恩典，兼求赐假西归。未知旨意如何？正是：“功名富贵草头露（4），骨肉团圆锦上花。”（看文书介）
[金蕉叶]（生破衣巾揣春容上）穷愁客愁，正摇落雁飞时候（5）。（整容介）帽儿光整顿从头（6），还则怕未分明的门楣认否（7）？（丑喝介）甚么人行走？（生）是杜老爷女婿拜见。（丑）当真？（生）秀才无假。（丑进禀介）（外）关防明白了。（问丑介）那人材怎的？（丑）也不怎的？袖着一幅画儿。（外笑介）是个画师。则说老爷军务不闲便了。（丑见生介）老爷军务不闲。请自在。（生）叫我自在，自在不成人了（8）。（丑）等你去，成人不自在。（生）老爷可拜客去么？（今日文武官僚吃太平宴，牌簿都缴了（9）。（生）大哥，怎么叫做太平宴？（丑）这是各边方年例。则今年退了贼，筵宴盛些。席上有金花树，银台盘，长尺头（10），大元宝，无数的。你是老爷女婿，背几个去。（生）原来如此。则怕进见之时，考一首《太平宴诗》，或是《军中凯歌》，或是《淮清颂》，急切怎好？且在这班房里等著打想一篇（11），正是“有备无患”。（丑）秀才还不走，文武官员来也。（生下）
[梁州令]（末扮武官上）长淮望断塞垣秋，喜兵甲潜收。贺升平、歌颂许吾流（12）。（净扮武官上）兼文武，陪将相，宴公侯。请了。（末）今日我文武官属太平宴，水陆务须华盛（13），歌舞都要整齐。（末、净见介）圣天子万灵拥辅，老君侯八面威风（14）。寇兵销咫尺之书，军礼设太平之宴。谨已完备，望乞俯容。（外）军功虽卑末难当，年例有诸公怎废？难言奏凯，聊用舒怀。（内鼓吹介）（丑持酒上）“黄石兵书三寸舌（15），清河雪酒五加皮（16）。”酒到。
[梁州序]（外浇酒介）天开江左，地冲淮右。气色夜连刁斗（17）。（末、净进酒介）长城一线，何来得御君侯！喜平销战气，不动征旗，一纸书回寇。那堪羌笛里望神州！这是万里筹边第一楼（18）。（合）乘塞草，秋风候，太平筵上如淮酒（19），尽慷慨，为君寿。
[前腔]（外）吾皇福厚。君才策凑，半壁围城坚守。（末、交）分明军令，杯前借箸题筹（20）。（外）我题书与李全夫妇呵，也是燕支却虏（21），夜月吹竽（22），一字连环透。不然无救也怎生休！不是天心不聚头。（合前）（内擂鼓介）（老旦扮报子上）“金貂并入三公府（23）。锦帐谁当万里城？”报老爷奏本已下，奉有圣旨，不准致仕（24）。钦取老爷还朝，同平章军国大事。老夫人追赠一品贞烈夫人。（末、净）平章乃宰相之职，君侯出将入相，官属不胜欣仰。
[前腔]（末、净送酒介）搅貂蝉岁月俺留（25），庆龙虎风云辐辏。君侯此一去呵，看洗耳恭听兵汉（26），接天下高手。偏好桂花时节，天香随马，箫鼓鸣清书。到长安宫阙里报高秋，可也河上帖声忆旧游？（合前）（外）诸公皆高才壮岁，自致封侯。如杜宝者，白首还朝，何足道哉！
[前腔]每日价看镜登楼，泪沾衣浑不如旧。似江山如此，光阴难又。猛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27），落日重回首。此去呵，恨南归草草也寄东流（28），（众手介）你可也明月同谁啸庾楼（29）？（合前）（生上）“腹稿已吟就，名单还未通。”（见丑介）大哥替我再一禀。（丑）老爷正吃太平宴。（生）我太平宴诗也想完一首了，太平宴还未完。（丑）谁叫你想来？（生）大哥，俺是嫡亲女婿，没奈何禀一禀。（丑进禀介）禀老爷，那个嫡亲女婿没奈何禀见（30）。（外）好打！（丑出作恼，推生走介）（生）“老丈人高宴未终，咱半子礼当恭候。”（下）（旦、贴扮女乐上）“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能歌舞（31）。”营妓们叩头（32）。
[节节高]辕门箫鼓啾，阵雪收。君恩可借淮扬寇（33）？貂插首，玉垂腰（34），金佩肘（35）。马调动金镫也秋风骤，展沙堤笑拂朝天袖（36）。（合）但卷取江山献君王，看玉京迎驾把笙歌奏（37）。（生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38）。”想歌阑宴罢，小生饿困了。不免冲席而进。（丑拦介）饿鬼不羞？（生恼介）你是老爷跟随马贱人，敢辱我乘龙贵婿？打不的你。（生打丑介）（外问介）军门外谁敢喧嚷？（丑）是早上嫡亲女婿叫没奈何的，破衣、破帽、破褡袱、破雨伞，手里拿一幅破画儿，说他饿的荒了，要来冲席。但劝的都打，连打了九个半，则剩下小的这半个脸儿。（外恼介）可恶。本院自有禁约，何处寒酸，敢来胡赖？（末、净）此生委系乘龙，属官礼当攀凤（39）。（外）一发中他计了。叫中军官暂时拿下那光棍。逢州换驿，递解到临安监候者。（老旦扮中军官应介）（出缚生介）（生）冤哉，我的妻呵！“因贪弄玉为秦赘，且戴儒冠学楚囚（40）。”（下）（外）诸公不知。老夫因围难分张（41），心痛如割。又放著等一个无名子来聒噪人（42），愈生伤感。（末、净）老夫人受有国恩，名标烈史。兰玉自有，不必思怀。叫乐人进酒。[前腔]（末、净）江南好宦游。急难休，樽前且进平安酒。看福寿有，子女悠（45），夫人又。（外）径醉矣。（旦、贴作扶介）（外泪介）闪英雄泪渍盈盈袖（44）。伤心不为悲秋瘦（45）。（合前）（外）诸公请了。老夫归朝念切，即便起程。（内鼓乐介）[尾声]明日离亭一杯酒。（末、净）则无奈丹青圣主求。（外笑介）怕画的上麒麟人白首（46）。
（外）万里沙西寇已平，张乔（末）东归衔命见双旌（47）。韩愈（净）塞鸿过尽残阳里，耿韦（众）淮水长怜似镜清。李绅
注释：
1、长淮千骑雁行秋，浪卷云浮：句本辛弃疾词《声声慢》：“指点占牙高处，浪涌云浮。……罢长淮，千骑临秋。”2、万进而封侯岐路，几两英雄草履：岐路，易于迷路，形容封候不容易。下句，穿破几双（两）草鞋，形容建立功业的艰难。3、烽火平安：古代由边境到内地，一路筑有许多烽火台。敌人进攻，就烧起烽火，一地一地想传，消息很快地传到。傍晚点起烽火，报告边境平安，叫平安火。第天一次。4、功名富贵草头露：杜甫《送孔巢你谢病归游江东蒹李白》诗：“富贵何如草头露。”见《草堂诗笺》卷二。5、摇落：草木凋残，秋天的景色。6、帽儿光：“帽儿光光，好做新郎；袖儿窄窄，好做娇客。”元代谚语，杂剧中常引用。7、未分明：指夫妇关系尚未正式建立。杜甫《新婚别》诗：“妾身未分明，何以见姑嫜。”见《草堂诗笺》卷十三。8、自在不成人：谚语：“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9、牌簿都缴了：牌簿，指官署里用的会客登记簿。全句，不会客了。10、尺头：匹头，指绫罗缎匹。11、班房：这里指门房。12、吾流：吾辈。13、水陆：水、陆所产的食品。14、君侯：古代对达官贵人的尊称。15、黄石兵书：黄石公，秦末人。曾以《太公兵法》赠给张良。见《史记?留侯世家》。16、清河雪酒五加皮：五加皮，中药名。用它浸制的药酒，也名五加皮。清河，地名。17、古代的一种军用品。日里作炊具，晚上敲更用。18、万里筹边第一楼：元赵孟兆诗：“春风闲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万里筹边，南宋时扬州曾为边境地区。又唐代李德裕曾在西川建筹边楼。见《唐书》本传。19、如淮酒：形容酒多。《左传》昭公十二年：“有酒如淮”。20、借箸题筹：设计策。张良去看汉王刘邦。刘邦正在吃饭。张良就借他的箸（筷子）在桌上指画天下大事。见《史记?留侯世家》。21、燕支却虏：汉高祖被匈奴围困在平城（今山西大同东）。相传陈平去游说阏氏，说汉高祖献美女求和。阏氏怕美女来了，自己失宠，就劝单于退兵。瘀氏，匈奴酋长的妻子称号。见《史记?陈丞相世家》注。燕支，即姻脂，指美女。这里喻李全妻。22、夜月吹竽：竽，竹做的管乐器，和箫差不多。这里指胡茄，用刘琨的故事。参看第四十三出注十三。23、三公：最高级官员。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24、致仕：退职、退休。25、貂蝉：指贵官的冠饰：参看第四十九出注11。26、兵洗河汉：用银河（河汉）里的水把兵器洗耳恭听了，藏起来不用。意思说天下太平。杜甫《洗兵马》诗：“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见《草堂诗笺》卷十一。27、猛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吴钩，刀。句本辛弃疾词《水龙吟》：“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28、寄东流：（北伐）事业付之东流。29、明月同谁啸瘐楼：晋征南将军庾亮出镇武昌。一天晚上，他到南楼去玩，遇见僚属就和他们一起坐下来谈笑。见《晋书》本传。30、没奈何：丑角把没奈何三字当作柳梦梅的姓名。31、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能歌舞：见《全唐诗》卷七高适《燕歌行》诗。“壮”、“能”，原作“战”、“犹”32、营妓，指军中乐人。33、借淮阳寇：东汉寇恂由颖川太守调到京都做官。后来他跟随皇帝到颖川，地方上人对皇帝说：“请再借您的寇恂在这里做一年事。”见《后汉书?寇恂传》。这里借指挽留杜宝，再在淮阳坐镇。34、玉：指玉带。宋代三品以上的大官，腰围玉带。35、金佩肘：金，指金印。参看第十六出注20。36、沙堤：从新任宰相的府第到长安子城东的路上铺一层沙，叫沙堤。见《国史补》。37、玉京：京都。38、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见《全唐诗》卷九王之涣《登鹳雀楼》诗。39、攀凤：结交比自己高一等的人。这里指和杜宝的女婿结识。40、楚囚：泛指囚犯。历史故事：春秋时，楚人钟仪，被郑国俘递，郑国把他送到晋国。他戴着南方的冠子（南冠），奏着南方的音乐，表示不忘故国。后被释放。见《左传》成公九年。41、分张：分离。这里指一家分散。42、无名子：无赖之徒。《唐摭言》卷一：“匿名造谤，谓之无名子。”43、悠：悠悠，众多。44、闪英雄泪渍盈盈袖：袖，指劝酒的乐人的衣袖。宋辛弃疾词《水龙吟》：“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揩英雄泪？”45、伤心不为悲秋瘦：宋李清照词《凤凰台上忆吹箫》：“新来唐，非于病酒，不是悲秋。”46、麒麟：麒麟阁的省词。汉宣帝叫人把十一位功臣的图像画在麒麟阁上。47、双旌：节度使辞朝赴任，皇帝赐双旌为节。见《唐书?百官志》。这里指杜宝回朝。村宝原任安抚使，和唐代节度使职级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