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卡:一个活佛的香巴拉
2003年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听说丹巴的高原牧场上有一个部落形态的村落,人们居住在犹如佛教坛城形状的村落。于是,托丹巴县政协的朋友打听具体的情形。两年以后,朋友终于致电给我,说我要找的地方极可能是一个叫莫斯卡的牛场,那里不通公路,离所属的丹东乡政府还有30公里的山路。不过这足以令我作出探望莫斯卡的决定。 关于莫斯卡的第一印象
仿佛上天在考验我的诚意,2005年6月因暴雨我被堵在丹东乡,望山兴叹三天后灰头土脸地返回了成都。8月的一天,我终于踏上了去莫斯卡的山道。从丹东到那个必须经过的垭口,垂直高度至少在1500米以上。沿着森林中的小溪,在云雾中越过雪线以上的风化岩区,所幸马匹温顺并不令人感觉路途的危险,尤其是翻过垭口后见到蓝天下的空旷山谷,脚下飘逝的云朵间露出的成群牦牛,恍若置身天地高远的西藏。在马背上颠簸了七个钟头,我终于望见了山谷尽头经幡掩映的莫斯卡。
从山顶俯瞰,莫斯卡村真的像一座圣境中的坛城。方正的村落被累砌的石墙围护,东南西北四方开有进出村寨的大门,每座门前都耸立有刻在石板上的保护神,火焰图案的玄妙石阵围绕着村落。在藏传佛教中,坛城也叫曼陀罗,是诸佛和菩萨的住锡地,有着金碧辉煌的庙宇和宫殿,人们过着富足的生活,是所有信仰者向往的理想圣地。莫斯卡人有着怎样的生活常态?这里就是曼陀罗世界?
莫斯卡是横跨甘孜、阿坝两州,涉及道孚、金川、丹巴三县8个乡的高原牛场地区,莫斯卡村是这片牛场上人口最多的村落。村子被三座神山环抱,神山上风马旗猎猎舞动,神泉冲刷着吱吱哑哑的经筒。漫山遍野的嘛尼石多数刻着六字箴言,也有镌刻上整段经文的。
金龙寺的经堂是莫斯卡村最高大的建筑,金龙寺属于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第一任活佛来自青海果洛,如今的日穷活佛已是金龙寺的第三世活佛。金龙寺下辖的12座寺庙分布于丹巴、金川和道孚。
我是在金龙寺为纪念莲花生大师而举办的法会开始前抵达莫斯卡的。这个法会前后要举行十天,先是念七天的经,再就是跳神、表演藏戏《格萨尔》等。这个法会也是整个莫斯卡地区一年中最盛大的宗教节日,邻近县、乡的牧民骑着骏马、穿着盛装纷纷赶来,神山下到处是朝圣转经的人们。远道而来的道孚商人也驮来了牧民们所需的生活日用品,平时宁静的村寨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银发老人喂食野生旱獭了,蹒跚老者慈祥地梳理着旱獭的毛发,旱獭也象小精灵般围着老人跳跃,那是一幅真实的天人合一的景致。
2005年的莫斯卡之行,留在我脑海中的是那条宁静的山谷中飘拂的灵息,是梵呗声中人们虔诚的身影。
今年2月,受日穷活佛的邀请,我第二次进莫斯卡。与去年8月长达7小时的骑马行程相比,这次可说是超级享受了。活佛专门从子庙调来了两个驾驶技术娴熟的喇嘛,第一次将早些年赔给他的那辆无牌照丰田车开上了山。自此的20天里,我有幸慢慢体会了莫斯卡人的生活。
我脑子里的藏区活佛受到人们顶礼膜拜、威望崇高的印象,多来自过去的一些书籍和公开的宗教仪式,现实生活中的活佛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2月初,日穷活佛到康定参加州政协会议,走以前决定了返回莫斯卡的时间。这期间,山上下了这个冬季最大的一场雪,因此,当我们驱车上山时有了不小的动静。下午两点,当我们抵达离垭口还有10多公里的地方时,见到了几十位迎接活佛的莫斯卡村民。
他们有的骑摩托,有的开拖拉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带着铲子、锄头、绳子等工具,中午不到就恭候在垭口,一为迎接活佛,二是赶来挖雪推车的。这里离莫斯卡村还有近20公里的路程,山道上的积雪厚达二、三十厘米,村民们一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后来活佛安全抵达村子时,冒着纷飞的雪花,几乎全村人都迎了出来。
日穷活佛除了与生俱来的威望,还有许多值得人们尊敬的故事,比如他拿自己的住房换木板修理村中的公厕。活佛的住房是村中最古老的房舍,是第一世活佛当年修建寺庙前所建。如果你以为活佛的住房富丽堂皇,那就大错特错了,活佛现有两间房,一间是经堂带卧室,约6平方米,另一间是摆有火塘的厨房。
活佛原本还有两间房,那年有户外迁来的人家准备好了木料却无地方修房,活佛也正为村外的公用厕所改造缺木板而发愁,于是,二话没说将那两间房子拿去换了木料,于是,今天的村外公厕有了隔板。
日穷活佛已年过63,在莫斯卡无亲无戚,过着真正的吃百家饭的简朴生活。为了陪我,活佛常到我的房东家就餐,看他早餐后的洗漱挺有趣。每次活佛一搁下饭碗,房东父女立即用脸盆端来热水,恭敬地伺候活佛剃须、刷牙、洗脸,房东的女儿还小心地将活佛剃须刀上的胡茬用白纸包好放在自家的房梁上。
然后,两个人架起活佛为他更衣。可能看到我在场,活佛解嘲地问我:象不象当年的土司?我也调侃地回答:更象农奴主。听完我的话,活佛哈哈一笑。其实,活佛私下告诉我,他现在是以庙为家了,为大家做了这么多事,相信以后自己生活不能自理时村民们会照顾他,这里的村民都是他的亲人。
但是活佛有一点令我极不适应——凡事都要看“黄历”算日子。比方说我去拍摄野生盘羊的日子就是活佛事先算好的,结果那天天色阴霾,盘羊们也不知躲到了何处,我不得不第二次安排时间。还有我下山的日子,活佛事先算好有两天宜出行,据说两天中的第二天日子最顺。结果那日的前夜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封山,我只好无奈地等了三天,等雪融化了后才下的山。
莫斯卡的藏文学校
冬天是莫斯卡人最闲适的季节。这里鲜有偷盗之事,冬场里的牲畜都是敞放,几乎不用照看。牧民们也不象春场里要忙着挤奶,大多数人都回到村子里生活。
于是,活佛在几年前开始在冬季开办藏文学校。活佛说这不是他的发明,金龙寺自建立以来从不拒绝女性出入,这里的女人享有与男人同样地学习经文的权利和机会。也因此,莫斯卡的男女老少都能听、读、写藏文,这在藏区是极其罕见的。
藏校设在小剧场上面的一边没墙的开放空间。既然说到了小剧场,我不得不交代一下它的背景。小剧场是活佛在二十多年前四处筹资兴建的,当时还专门派了一个30人的代表团在色达县待了3个月,学回了8部藏戏,并订制了全套戏装,前后共花费了10多万。如今,这8个剧目已传给了第二代人,每年都要演出一遍。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藏戏团,莫斯卡人的风貌、气质才显得与众不同,这也是令周边藏区同胞羡慕不已的事情。
在藏校学习的不止是男女青年,还有带着孩子的母亲、懵懂的小孩儿,于是,课堂上出现了母子、兄妹同时学习的场面。藏校教授的不是经书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能这与活佛所说的做人与做喇嘛僧侣不尽相同的理念有关。授课的教材是由在外专门从事藏文研究工作的莫斯卡人编写的。我最感兴趣的是课文中的那个“三十七条”,我认为这是约束人们伦理道德的戒律,活佛却说讲的是做人的道理。
这是完全独立于公立学校、寺庙教育机构的民间学校,其作用有点象汉人的私塾,教授的是做人的基本素质,实用有效。这样的民族文化传承方式难道逊于貌似科学先进的现代教育手段吗?
其实,与正式教育相配套的还有在这条山谷具有法律效力的村规民约。我两次在莫斯卡都碰见了活佛动用鞭笞惩戒的场面,这次是因在藏戏排练中打架而起的,结果在第二天早晨的朝会上,当着众人的面,跪在雪地里的两人遭到了活佛一阵鞭笞,不仅如此,两人还象寺庙交纳了100元罚金,还将面对寺庙磕头1万次。
据说这是最轻的惩罚,如果打架中有人拔刀,将被罚1000元现金,向寺庙赔一头牛,磕10万次头;如果持械伤人,其惩罚在前述基础上将递增,直到倾家荡产。
活佛告诉我,他会尽快将废弃的小学教室改建成藏文学校的课堂,那排教师用房改造成卫生所,免得村里人就病还要到30多公里外的丹东乡。明年,他还将在藏文学校教汉语和法律,一为村民们能使用汉语接待游客,二是让村民懂得基本法律,既不犯法也不被别人欺负。
天气太冷了,雪花就那么毫无遮拦的飘了进来,靠边的地板很快铺上了一层白色,学生们陆续的从风口挪开,教室里不时传出擤鼻涕的声音。这时,我的心里也堵得慌,也许这将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场面之一。
深藏闺中的小庙子
小庙子是金龙寺的子庙,离莫斯卡村5公里,通村公路到此为止。小庙子所在的村叫边耳牧业村,隶属于边耳乡。小庙子与金龙寺有着非同一般的渊源,由金龙寺第二世活佛修建,并在此修炼。到了今天,小庙子的村民仍视莫斯卡为正统,许多人家同时也在莫斯卡修了住房。
小庙子被称做莫斯卡的博物馆,那里有金龙寺的藏经楼,收藏着各种经书、藏传佛教理论书籍上万册。藏经楼的底层就是印经房,有专门学习过德格印经技艺的村民担当着印经的任务。除此之外,这里的格萨尔石刻群也是莫斯卡地区保存最为完好的。
小庙子地处雪线以下,临河的村庄被森林环抱,与莫斯卡的雄浑相比显得格外秀丽、宁静。对于山外的人来说,这里的景致是无与伦比的,既有北欧式的林间草场,又有未加人工雕琢的海子、瀑布、温泉,熊、狼、豹、猕猴、盘羊、藏马鸡等野生动物时常出没于山野间,其景色的质量与著名的党岭不相上下。
六月的小庙子可用清秀来形容,草场上是一片随风起舞的花海,令人禁不住想在这个童话般美丽的地方打滚撒欢。进入秋天后,这里的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呈现出的是流光溢彩的艳丽,是叫人赞不绝口、流连忘返的视觉享受,难怪曾陪同《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为编写《大香格里拉》的探险家、摄影家们兴奋地称这里是真正的“视觉天堂”。
我在小庙子遇到了一场“太阳雪”。那是暖日下突如其来的大雪,漫天翻飞的雪花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从天而降的星芒瞬间充斥着眼中的世界,犹如置身虚幻之境。我们在夏季,时常能见到太阳雨(偏东雨),我却从不知道还有太阳雪,而且是那么的纯洁美丽。莫斯卡真是令人惊喜不断。
莫斯卡人的情爱
我的房东老爹共有二子四女,大儿子在成都工作,两个出嫁的大女儿在边耳牛场,三姑娘去塔公当了觉姆(尼姑),还未出嫁的幺女和尚未娶妻的小儿子住在家中。一天,房东家出现了一个长相酷似老爹的陌生女人,我以为是他在塔公的女儿回来了,老爹却告诉我这是他的“私生子”。
私生子?!在汉人的传统观念里,这个称谓可不能随便使用的,不过老人若无其事,饶有兴趣的看着我瞪大的双眼,转身指着身边那个几岁的小男孩说:那是我幺儿的私生子。这时的我,完全惊上加呆了。
老人告诉我,莫斯卡时兴类似汉人“试婚”的风俗,到底沿袭了多少年无人知晓。反正这里的适龄青年,多有婚前的性行为,关键是他(她)们的性伴侣未必就是自己今后的妻子或丈夫。在莫斯卡,只要两情相悦,这样的性行为是不会遭到族人谴责的。如果婚前怀孕生子,这个孩子也不会成为年轻人今后婚姻的羁绊。
也就是说,如果认为对方不适合做自己的终身伴侣,随时可以解除双方的试婚关系,当然,男方需要负担抚养孩子的一定费用。非婚生的孩子在莫斯卡是不会受到歧视的,按照传统,养父对待非婚生的孩子,甚至会比对自己的亲生子女还好,否则他将得不到妻子及家人、族人的尊重。
我猛然想起,这个区域曾经是唐宋时期著名的“女国”故地,现今的人们从文献的只言片语中还能知道当时的女人是当家人,享有高于男人的地位和权利。或许这就是“女国”情爱观的遗存,或许这将是人类学家一直寻找的、现实的研究对象。不容质疑的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恋爱,你能说他们的婚姻观比汉族落后吗?
在莫斯卡期间,我与活佛就“香巴拉”进行了一次交谈,活佛说宁玛派的教义里也有“香巴拉”的概念,那是教徒心目中理想的净土,不仅有雪山环绕的城郭、金碧辉煌的殿堂,而且那里的人们生活富足,和乐而不欲,只不过大隐于世,不为人知。眼下世人最为津津乐道的“香格里拉”就源出于“香巴拉”,而非那个英国人的发明。活佛对“香巴拉”的了然于胸出乎我的意料,我突然有了这样的疑问:难道活佛有意将莫斯卡打造成“他”的“香巴拉”?
我离开莫斯卡时已是那场大雪后的第三天,唯一通往外界的公道上仍然覆盖着30厘米的冻雪,最为夸张的是,垭口上的雪竟然被大风吹成了1米高的雪丘,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大雪封山。
大雪使莫斯卡与外界隔绝了,如果不是翻越了那个海拔4300米的垭口,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山的那边还有一个如此精彩的世界。或许,不久的一天,这里将成为人们追逐的旅游目的地,不过那时,我们能给他们带去什么?我们又将从他们那里带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