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一个角度看吕布之败
吕布骁勇善战,号为飞将,时人皆赞之:人中吕布,马中赤兔,陈寿也称他有‘虓虎之勇’。可这样一位猛将却败于曹操手下,兵败身死,落得白门折戟的悲惨下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通常的说法是,吕布有勇无谋,这几乎是公论了,史书上也有证据。据三国志记载,吕布的军师陈宫曾说吕布‘勇而少计’,曹操本人也曾因兖州之战时吕布不守泰山险道而‘知其无能为也’,加上罗贯中老先生在三国演义里借李肃之口在吕布甫一出场时就扣了他一顶‘勇而无谋,见利忘义’的大帽子,吕布的‘有勇无谋’几乎成了板上钉钉,难以推翻。
但是,细想之下,这个说法似乎有些问题。比如说兖州之战,曹操说吕布不能占据东平,截断泰山,亢父险道而屯兵濮阳,因而知道他不会有多大作为的话,据有些史家如吕思勉先生考证,系后人附会之言,并非曹操所言,还分析了一下吕布当时可能的想法:诱曹操军进入平原,然后以骑兵一举击破其主力。后来的战局也在向着吕布设想的方向发展:曹操军刚到濮阳就遭到吕布骑兵的猛烈突击,当场崩溃,曹操本人险些丧命,多亏典韦的拼死保护和爪黄飞电的四条快腿才逃得一命,曹营诸将甚至一度认为再也见不到曹操了。后来曹操收拾残兵,再度进军濮阳,仍和吕布相持百余日不能得胜,其间战事‘数(读shuo,四声,屡次之意)不利’,自己又险些在濮阳城内被吕布军生擒,幸亏老天保佑,赶上曹操的吕布士兵不认识曹操,反问他‘曹操何在’,曹阿瞒才又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还是因为闹起蝗灾,吕布不得不移屯山阳,曹操才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曹操是公认的兵法大家,兵力比吕布占优,手下人才济济,反观吕布军,顶事的武将只有高顺张辽两位,谋臣只有一个初来乍到又不大受信任的陈宫,兵力也不如曹操雄厚,其中相当部分还是随张邈叛降过来的‘原曹操军’,战斗力和忠诚度都很可怀疑。试想,如果手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兵力又占优的堂堂兵法大家曹操,相持百日竟然拿不下一个兵不如己,将不如己,谋臣也不如己的‘有勇无谋’的匹夫,还被这匹夫弄得狼狈不堪,险些丧命,岂不有辱太祖武皇帝曹孟德的人格和智商?要知道,日后官渡战场上曹操以劣势兵力击败袁绍的10万大军也才用了三个月(张辽,关羽破颜良,徐晃破文丑的两场前哨战不记,从袁绍推进到官渡到曹操火烧乌巢,袁绍逃跑共计3个月)!!!何况吕布虽然最后败给了曹操,但收拾起其它杂鱼如张燕刘备袁术之流还是屡战屡胜的,败亡的同一年还收拾了日后魏国的大将军夏侯惇。另外,从裴松之引注的英雄记来看,吕布也并非只知舞刀弄枪的赳赳武夫,看来虽然吕布的智谋比不得曹操或专职谋臣,但也不能简单地斥为无谋。
据我个人之见,陈寿所谓‘吕布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当是政治眼光方面的问题,而不是用兵打仗的问题。三国志中明确记载,吕布一直没有明确的战略目标,内政方面也不是好手,用人上更是有重大的缺陷。陈宫多谋,他不听,高顺忠贞,他不用,只信任自己的小舅子魏续,临难时又‘不能制御其众,但信诸将’。看来吕布在政治方面的确幼稚,若把‘无英奇之略’理解为‘缺乏政治才能’既说得通又符合三国志的记载。这样看来,吕布最后的失败,与其说是用兵的失败,不如说是政治方面的失败。问题是,‘无英奇之略’也未必造成兵败身死的结局。比如说我们可爱可敬的皇叔刘大耳,在大学问家王夫之眼里就是个只图‘乘时以自王’之辈,在现代一些史学家看来更是‘不具备战略眼光而随波逐流的人’(田余庆先生语),看来也不像什么有‘英奇之略’的人物。若说吕布是败在‘轻狡反复,唯利是视’上,这也未必。试问乱世中的诸侯有几个当不上这八个字的?仍以可爱的刘皇叔为例,吕布‘轻狡反复,唯利是视’,难道他刘大耳就是正人君子?单从他为三千兵就弃了老上司兼老同学公孙瓒,投曹操又谋害曹操(衣带诏被后世史家视为疑案,吕思勉先生干脆认为此事‘一望而知是附会之言’,刘备参加董承之谋只是由于个人野心,此处从吕先生观点),受刘璋邀请,拿人家钱粮又反过来灭刘璋的行径就可看出,‘轻狡反复,唯利是视’八个字按到他头上一点都不冤枉。可以说‘无英奇之略’,‘轻狡反复,唯利是视’刘皇叔都占全了,他还没有吕布的‘虓虎之勇’。可人家非但没有‘夷灭’,还硬是把‘蜀汉昭烈皇帝’的金字招牌打得响当当的。
看来,吕布之败中确有什么不为个人素质或性格所左右的必然因素。那么,这个因素是什么呢?
我们不妨先看一下从董卓之乱到天下三分之间局势的变化,并且做一个小小的对比。
首先看一下董卓进京,关东诸侯起兵之后,当时主要诸侯各自的出身。
董卓:出身寒门,凉州军阀
[page]关东联军方面渤海太守袁绍:出身于四世三公的袁氏家族,士族中的顶级望族后将军袁术:同袁绍。山阳太守袁遗:袁绍的表兄,同属袁氏家族。冀州牧韩馥:暂不确定,袁氏故吏豫州刺史孔伷:据三国志记载是个擅长批判人物,清谈高论之辈,应是名士兖州刺史刘岱:刘繇之兄,应是汉室宗亲河内太守王匡:暂不确定陈留太守张邈:兖州士族东郡太守乔瑁:太尉乔玄之侄,士族冀北相鲍信:暂不确定行奋武将军曹操:所谓‘阉宦遗丑’
另外还有未参加关东联军的几位幽州牧刘虞:汉室宗亲荆州牧刘表:汉室宗亲,同时是名士益州牧刘焉:汉室宗亲扬州牧刘繇:汉室宗亲汉中张鲁:五斗米教教主。徐州牧陶谦:暂不确定。孙坚在当时还没有自立门户,他的力量属于袁术系统,不单独列出,辽东公孙氏和凉州马腾势力和中原的乱局没什么关系,暂不考虑。
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的头面人物里,士族和宗室占了超过半数,但到194年前后事情就变了样。此时的主要割据势力如下:
孙策:出身寒门(按陈寿的说法是‘孤微发迹’)张鲁:五斗米教教主曹操:所谓‘阉宦遗丑’张杨:暂不确定陶谦:暂不确定刘璋:汉室宗亲刘繇:汉室宗亲(很快为孙策所灭)严白虎:据说是山贼,可能是山越人(很快被孙策所灭)王朗:士族(很快为孙策所灭)袁绍:士族袁术:士族公孙瓒:应是行伍出身,非士族孔伷:名士李傕:董卓势力的余孽,凉州军阀吕布:寒门
此时的主要割据势力已是寒门出身之人居多,新崛起的势力也大多是寒门出身。190年众多的宗室,名士当中,袁遗被袁绍任命为扬州刺史又被袁术消灭,其势力已经消亡;刘虞为公孙瓒所害;乔瑁为刘岱所杀,刘岱自己后来被青州黄巾所杀;刘焉病逝,其子刘璋即位,张邈先迎曹操,后趁曹操出兵徐州时迎吕布为兖州牧,吕布兵败后身死族灭。
再继续看200年官渡之战前夕,此时公孙瓒为袁绍所灭;吕布,袁术;张杨势力为曹操吞并;陶谦早已病死,徐州先为刘备后为吕布所据,最后为曹操吞并;王朗,严白虎,刘繇势力早为孙策所灭;张绣势力投靠曹操。天下主要势力只余下剩下,孙策,曹操,袁绍,张鲁,刘表和刘璋,早年的士族和宗室中只有袁绍,刘表和刘璋三位还硕果仅存。后面事态的发展是众所周知的,袁绍被曹操击败后病死,袁绍势力被曹操消灭;曹操统一北方后南征刘表,刘表病逝,其子刘琮投降;依托刘表的刘备逃往江夏,与孙权联合,火烧赤壁大败曹操。此后刘璋为刘备所灭,马超、张鲁势力被曹操消灭,天下只余曹,刘,孙三家。而且这三个政权的建立者除了刘备有点不知稀薄成什么样的‘皇室血统’之外,其它二位都出身寒门;而刘备名为宗室,但黄巾之乱以前穷得家徒四壁,以‘织席贩履’为生,实际地位也和寒门相差无几。由此可见,汉末乱世是属于军阀的时代,依靠门第声望的门阀士族,在乱世中注定不是依靠武装力量的军阀的对手,即使他们自己也成为军阀,仍然劫数难逃,最后的胜利者是寒门出身的军阀。
但是,士族的失败和寒门出身的吕布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要从曹操说起。自从关东联军散伙,开始自相吞并之后,曹操为张邈,陈宫和鲍信所迎,成为代理兖州牧。初平4年,他在济北诱降30万青州黄巾军,改编为‘青州兵’,从此也有了争霸乱世的资本。曹操异军突起后,士族当中一些比较有远见者纷纷归入曹操门下,或欲借助曹操之力平定乱世、兴复汉室,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如荀彧),或是借以保全或挽回自己家族的势力,曹操也乐于借助士族来稳定自己的统治,因而双方的关系也还融洽。
但是,曹操毕竟是自命清高的士族阶级看不起的‘阉宦遗丑’,而曹操自己建立‘非士族政权’的理想也和士族格格不入,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部分士族还是和曹操保持了距离,或不愿亲附,或貌合神离,对曹操本人桀骜不驯,对他的做法也持反对态度,而曹操对他们也是早有戒心。双方的矛盾实际上很深,只是没有表面化。
曹操用以解决这个矛盾的方法之一就是有选择地杀人,一方面是消除阻力,另一方面也是向士族示威。但是这种做法却导致了双方矛盾的总爆发,名士边让的被杀则是这场爆发的导火索,吕布就是在这个前提下被陈宫张邈迎进了兖州。如果说兖州之战是士族阶级对曹操的一场突然袭击,那么吕布就在客观上成为了士族对抗曹操的马前卒。
对于漂泊无依的吕布而言,兖州简直是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但是这块馅饼却是有毒的。兖州之战既让飞将的武勇轰动天下,同时也是他败亡的开始。依我个人之见,原因如下:
[page]经过前面的分析,乱世是属于军阀的时代,士族的门第声望敌不过军阀的武装力量,因而在和军阀的斗争中处于天然的劣势。吕布站在士族一方向曹操挑战,等于是在政治上站错了队。而吕布本人也是出身寒门,既非宗室也非士族,也不是受士族青睐者,并非士族可以接受的统治者。陈宫等人迎他来兖州,并非真心拥戴吕布,而只是将他视作驱逐曹操的工具。这一点,从陈宫之前劝张邈迎曹操和后来劝张邈迎吕布时的两番说辞的不同就可看出些端倪来。前番简直将曹操夸得如同天神一般,后面迎吕布时只是‘吕布壮士,善战无前,且权迎之’。这一个‘权’字就露骨地表现出兖州士族对吕布的看法:一个可供利用(而且可能用完就扔)的工具。一旦曹操真的被逐出兖州或者干脆被吕布消灭,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先生们会不会转手就把吕布卖了都是难说的事,对吕布的支持自然也要是三心二意,日后郝萌之乱牵连到陈宫,大概可以作为旁证。偏偏吕布自己对个中利害也不是全然不知(如果他全然不知可能还要好些),对兖州士族,尤其是这个‘无事献殷勤’的陈宫总是心存隔阂(张邈和吕布交情甚好,一见如故,二人曾把臂共誓,吕布对他的信任可能会多些,可张孟卓似乎没有陈宫那样的智谋)。一方心怀鬼胎,一方心存隔阂,双方的合作会怎样收场自然可想而知。因而未交手之前,吕布在政治上就已经处于不利地位。政治上不利,内部不团结,吕布本人的才能又确实不如曹操,兖州之战未开始,胜败就已经决定了。最终曹操顺理成章地收回了兖州,吕布不得不退往徐州,投奔那刚刚接受陶谦‘托孤’,印把子在手上还没捂热的刘备。
兖州之战后,不甘寂寞的吕布袭取徐州,逐刘备于小沛,宣布了飞将在淮泗间东山再起。但是,此时吕布所处的地位却比在兖州时更加不利。曾在兖州与他合作的张邈已身死族灭,兖州士族中除了忠诚度很可怀疑又已无根基的陈宫之外再无人追随吕布,徐州大族也不欢迎他这个外来的武人,而曹操与士族的关系则通过‘奉天子以令不臣’和大量任用士族得以缓和,可以说除了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和当初迎他来取代刘备的少数陶谦旧将外,吕布集团已经没有了任何支持者,虽据有徐州,实与无根之草无异。更要命的是,吕布集团内部的不团结也由于吕布政治和用人上的缺点而加剧,逐渐显出分崩离析之势(吕布初得徐州不久,郝萌就起兵作乱,幸被高顺镇压。后来吕布出兵进攻刘备,曹操派夏侯惇救援,大败。曹操亲征,吕布引骑兵逆击曹操,连战三次仍不能胜,反而损失了当年曾随他击破张燕的骁将成廉。陈寿将这一阶段吕布的‘每战多败’归因于吕布军内部的上下离心)。为了防备袁术而留下刘备这一举动又在事实上形成了一个互相牵制的三角形,白白送给曹操一个现成的便宜。这样,曹操得以分兵西进,迎天子于许昌并击破杨奉,‘奉天子以令不臣’,实行屯田制度,同时获得了政治和经济上的优势,并据有兖州,豫州和司隶之地,势力大涨。吕布却只有残破的徐州(而且使徐州残破的罪魁祸首就是曹操),无论从人口还是资源都已无法与曹操相比。而且,曹操既然获得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政治优势,就可以利用中央政府和名义和官职广纳人才,吕布却没有这个条件,自己也不擅长发现人才,陈宫似乎也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反倒涉嫌反叛。这样,曹操在政治,经济和人才方面的优势与日俱增,吕布的骁勇,陈宫的计谋或张辽,高顺的忠诚已无法与之匹敌。所以,吕布虽能压得纪灵不敢动弹,打得袁术鼠窜寿春,不敢出头,又将刘备彻底逐出徐州,但是面对虎视眈眈的曹操,他仍然处于绝对的不利地位,战端若开,仍不免遭遇失败。曹操和他的谋臣们也仍视吕布为心腹之患。此时袁绍已经占据了青州,代州和冀州,并向幽州公孙瓒发动了最后的进攻,一旦成功消灭公孙瓒,他的势力将无人可比。而作为士族大家中的顶级望族,他与致力于建设‘寒族法家政权’的曹操之间必然要进行一次决战。曹操乃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之人,他早已料到这场决战的到来。为了迎接这场决战,他必须先行剪除后方的忧患。当时的割据势力中,袁术之败亡指日可待;刘表张绣的联合互相猜忌,没有进取之力;孙策虽号称‘小霸王’,但性格上有致命的缺陷,与曹操势力也不接壤;至于马腾,张鲁,刘璋之辈,不过守户之犬不足为虑。但近在眼前的吕布却是不可不除。虽经兖州之败,吕布绝不会认命服输,倘若假以时日让他稳定徐州收服人心,总有一天他的铁骑会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淮泗,纵横天下。为了解除这个忧患,曹操领军亲征徐州,志在必得。吕布也亲率骑兵前往截击,于是战争再度开始。而这一次,双方将永远结束他们的冲突。
之后的事情是大家都清楚的。面对曹操的大军,即使骁勇无匹如吕布,英勇善战如张辽,足智多谋如陈宫,忠贞不屈如高顺也已无能为力。终于,经过三个月的围攻之后,曹操用郭嘉之计水淹下邳,侯成,宋宪和魏续开城放进曹军,生擒陈宫高顺,张辽见大势已去也不得不降。四面楚歌的吕布命部下取下自己的首级献于曹操,但左右都不忍下手,吕布只好投降曹操,然后因刘备的一句话而折戟白门。戎马一生,天下无双的飞将终于被乱世吞没,没能留下绝世的功勋,只余未尽的杀气,未竟的雄心,还有永远的传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最终吕布还是败了,既有他自身的原因,也有时局的因素。将责任推给老天,说什么‘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固然是狂妄,但死抱着‘成王败寇’的思想不放,将败者贬得一钱不值也是见识短浅的表现。俗话说,时事造英雄,无才无略之辈固然没有成为英雄的机会,但历史人物之所以成为英雄,还有着比个人的素质和品质更重要的因素:时局和条件。同样,在一个英雄的陨落中,时局和条件也扮演着同样重要的角色,不顾时局和条件空谈成败,无法得出合理的结论。
最后用温庭筠的一句诗来作为本文的结尾:中原得鹿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