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第20出 闹殇

[金珑璁]（贴上）连宵同雨重，金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颦有为颦，笑有为笑（1）。不颦不笑，哀哉年少。”春香侍奉小姐，伤春病到深秋。今夕中秋佳节，风雨萧条。小姐病转沈吟，待我扶他消遣。正是：“人来雨打中秋月，更值风摇长命灯（2）。”（下）

[鹊桥仙]（贴扶病旦上）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旦）“枕函敲破漏声残（3），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间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沈沈，不知今夕何夕？（贴）八月半了。（旦）哎也，是中秋佳节哩。老爷，奶奶，都为我愁烦，不曾玩赏了？（贴）这都不在话下了。（旦）听见陈师父替我推命，要过中秋。看看病势转沈，今宵欠好。你为我开轩一望，月色如何？（贴开窗，旦望介）

[集贤宾]（旦）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泳（4）？玉杵秋空，凭谁窍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5）！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6）。（旦闷介）

[前腔]（贴）甚春归无端厮和哄（7），雾和烟两不玲珑（8）。算来人命关天重（9），会消详、直恁总总（10）！为著谁侬（11），俏样子等闲抛送？待我谎他。姐姐，月上了。月轮空，敢蘸破你一床幽梦（12）。（旦望欢介）“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前腔]你便好中秋月儿谁受用？剪西风泪雨梧桐（13）。楞生瘦骨加沈重（14）。趱程期是那天外哀鸿（15）。昌际寒蛩，撒剌剌纸条窗缝（16）。（旦惊作昏介）冷松松，软兀剌四梢难动（17）。（贴惊介）小姐冷厥了。夫人有请。（老旦上）“百岁不尢夫主贵，一生多病女儿娇。”我的儿，病体怎生了？（贴）奶奶，欠好，欠好。（老旦）可怎了！

[前腔]不提防你后花园闲梦铳（18），不分明再不惺忪（19），睡临侵打不起头梢（20）重。（泣介）恨不呵早早乘龙（21）。夜夜孤鸿，活害杀俺翠娟娟雏凤。一场空，是这答里把娘儿命送。

[啭林莺]（旦醒介）甚飞丝缱的阳神动（22），弄悠扬风马叮咚（23）。（泣介）娘，儿拜谢你了。（拜跌介）从小来觑的千金重，不孝女孝顺无终。娘呵，此乃天之数也。当今生花开一红，愿来生把萱椿再奉。（从泣介）（合）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前腔]（老旦）并无儿、荡得个娇香种（24），绕娘前笑眼欢容。但成人索把俺高堂送（25）。恨天涯老运孤穷。儿呵，暂间用直年空（26），返将息你这心烦意冗。（合前）（旦）娘，你女儿不幸，作何处置？（老旦）奔你回去也（27）。儿！

[玉莺儿]（旦泣介）旅乡梦魂中（28），盼家山千万重。（老旦）便远也去。（旦）是不是听女孩儿一言（29）。这后园中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老旦）这是怎的来？（旦）做不的病婵娟桂窟里长生（30），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31）。（老旦泣介）看他强扶头泪朦，冷淋心汗倾，不如我先他一命无常用。（合）恨苍穹，姘花风雨，偏在月明中。（老旦）还去与爹讲，广做道场也。儿，“银蟾谩捣君臣药（32），氏马重烧子母钱（33）。”（下）（旦）春香，咱可有回生之日否？

[前腔]（欢介）你一小事依从，我情中你意中。春香，你小心奉事老爷奶奶。（贴）这是当的了。（旦）春香，我记起一事来。我那春容光焕发，题诗在上，外观不雅。葬我之后，盛著紫檀匣儿，藏在太湖石底。（贴）这是主何意儿？（旦）有心灵翰墨春容，倘直那人知重（34）。（贴）姐姐宽心。你如今不幸，坟孤独影。肯将息起来，禀过老爷，但是姓梅姓柳秀才，招选取一个，同生同死，可不美哉！（旦）怕等不得了。哎哟，哎哟！（贴）这病根儿怎攻（35），心上医怎逢？（旦）春香，我亡后，你常向灵位前叫唤我一声儿。（贴）他一星星说向咱伤情重。（合前）（旦昏介）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奶奶快来！

[忆莺儿]（外，老旦上）鼓三冬，愁万重。冷雨幽窗灯不红。听侍儿传言女病凶。（贴泣介）我的小姐，小姐！（外、老旦同泣介）我的儿呵，你舍的命终，抛的我途穷。当初只望把爹娘送。（合）恨忽忽，萍踪浪影，风剪了玉鞭蓉。（旦作醒介）（外）快苏醒！儿，爹在此。（旦作看外介）哎哟，爹爹扶我中堂去罢。（外）扶你也，儿。（扶介）

[尾声]（旦）怕树头树底不到的五更风（36），和俺小坟边立断肠碑一统（37）。爹，今夜是中秋。（外）是中秋也，儿。（旦）禁了这一夜雨。（欢介）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并下）（贴哭上）我的小姐，我的小姐，“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无常之祸福。”我小姐一病伤春死了。痛杀了我家老爷、我家奶奶。列位看官们，怎了也！待我哭他一会。

[红衲袄]小姐，再不叫咱把令头香心字烧（38），再不叫咱把剔花灯红泪缴（39），再不叫咱拈花侧眼调歌鸟，再不叫咱转镜移肩和你点绛桃（40）。想著你夜深深放剪刀，晓清清临画藁。提起那春容，被老爷看见了，怕奶奶伤情，分付殉了葬罢。俺想小姐临终之言，依旧向湖山石儿靠也，怕等得个拾翠人来把画粉销（42）。老姑姑，你也来了。（净上）你哭得好，我也来帮你。

[前腔]春香姐，再不教你援朱唇学弄箫。（贴）为此。（净）再不和你荡湘裙闲闻草。（贴）便是。（净）小姐不在，春香姐也松泛多少。（贴）怎见得？（净）再不要你新华通讯社温存热絮叨，再不要你夜眠迟、朝起的早。（贴）这也惯了。（净）还有省气的所在。鸡眼睛不用你做嘴儿挑（42），马子儿不用你随鼻儿倒。（贴啐介）（净还一件，小姐青春有了，没时间做出些儿也（43），那老夫人呵，少不的把你后花园打折腰。（贴）休胡说！老夫人来也。（老旦哭介）我的亲儿

[前腔]每日绕娘身有百十遭，并不见你向人前轻一笑。他背熟的班姬《四诫》从头学（44），不要得孟母三迁把气淘（45）。也愁他软苗条恁娇，认料他病淹煎真不好。（哭介）从今后谁把亲娘叫也，一寸肝肠做了百寸焦。（老旦闷倒，贴惊叫介）老爷，痛杀了奶奶也。快来，快来！（外哭上）我的儿也，呀，原来夫人闷倒在此。

[前腔]夫人，不是你坐孤辰把子宿嚣（48）。则是我坐公堂冤业报。较不似老仓多好（47）。撞不著赛卢医他一病娇（48）。天，天，似俺头白中年呵，便做了大家缘何处消（49）？见放著小门楣生折倒（50）！夫人，你且自保重。便做你寸肠千断了也，则怕女儿呵，他望帝魂归不可招（51）。（丑扮院公上）“人间旧恨惊鸦去，天上新恩喜鹊来。”禀老爷，朝报高升（52）。（外看报介）吏部一本（53），奉圣旨：“金寇南窥，南安知府杜宝，可升安抚使（54），镇守淮扬。即日起程，不得违误。钦此（55）。”（欢介）夫人，朝旨催人北往，女丧不便西归。院子，请陈齐长讲话。（丑）老相公有请。（末上）“彭殇真一壑（56），弗贺每同堂。”（见介）（外）陈先生，小女长谢你了。（末哭介）正是。苦伤小姐仙逝，陈最良四顾无门。所喜老公相乔迁（57），陈最良一发失所。（从哭价）（外）陈先生有事商量。学生奉旨，不得久停。因小女遗言，就葬后园梅树之下，又恐不便后官司居住，已分付割取后园，起座梅花庵观，安置小女神位。就著这石道姑焚修看守。那道姑可承应的来？（净利跪介）老道婆添香换水。但往来看顾，还得一人。（老旦）就烦陈齐长为便。（末）老夫人有命，情愿效劳。（老时）老爷，须置些祭田才好。（外）有漏泽院二顷虚田（58），拨资香火。（末）这漏泽院田，就漏在生员身上。（净）咱号道姑，堪收稻谷，你是陈绝粮，漏不到你。（末）秀才口吃十一方（60），价钱是姑姑，我还是孤老（61），偏不该我收粮？（外）不消争了，陈先生收给。陈先生，我在此数年，优待学校末）都知道。便是老公相高升，旧规有诸生遗爱记、生祠碑文，到京伴礼送人为妙（62）。（净）陈绝粮，遗爱记是老爷遗与令爱作表记么？（末）是老公相政迹歌谣。什么“令爱”！（净）怎么叫做生祠？（末）大祠宇塑老爷像供养，门上写著“杜公之祠”。（净）这等不如就塑小姐在傍，我普同供养。（外恼介）胡说！但是旧规，我通不用了。

[意不尽]陈先生，老道姑，咱女坟儿三尺暮云高，老夫妻一言相靠。不敢望时时看守，则清明寒食一碗饭儿浇。

（外）魂归冥漠魄归泉，朱褒（老）使汝悠悠十八年。曹唐

（末）一叫一回肠一断，李白（合）如今重说恨绵绵。张籍

注释：

1、颦有为颦，笑有为笑：当忧则忧，当喜则喜。一言一动，不能随便。原见《韩非子?内储说》。2、长命灯：书夜点燃，裨求福寿。风摇长命灯，比喻生命危险。3、枕函：即枕匣，这里指枕头。4、冰蟾：月亮。5、甚西风吹梦无踪：李清照词《浪淘沙》：“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毛滂词《七娘子》：“西风吹梦来无踪。”6、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李清照词《一翦梅》：“跎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7、厮和哄：厮，相。和哄，欺骗，调弄。8、雾和烟两不玲珑：意思说春天不好。雾、烟，代表春天。9、人命关天重：“人命事关天关地”，古代民间俗语。10、会消详、直恁总总：（原来以为）会慢慢地好了的，（谁知）一下子就病成这个模样。消详，待一会儿的意思。11、侬：人。苏浙一带的方言。12、蘸破：点破、照破。13、剪：形容风吹落梧桐叶。14、楞生瘦骨加沈重：瘦骨棱仃，（病情）更加严重了。15、趱程期：赶路，赶时辰。16、草际寒蛩，撒剌剌纸条窗缝：李清照词《行香子》：“草际鸣蛩。”撒剌剌，形容风吹窗上纸片声。17、软兀剌四梢难动：软兀剌，软绵绵地。兀剌，原为蒙古语，用作词尾，不表达甚么意义。四梢，四肢。梢，末梢。18、梦铳：睡梦。铳，瞌铳。19、不惺忪：神志不清。20、睡临侵：睡昏昏地。临侵，词尾，本身无意义。有时写作淋浸，如第三六出“死淋浸”，第四十八出“冷淋浸”，意思就是死死地、冷冷地。21、头梢：头。原指头发。这里是误用。元杂剧《桃花女?楔子?端正好》：“坐着门程，披着头梢。”又，《对玉梳》第三折《迎仙客》：“把不定头梢儿竖。”22、乘龙：嫁个好女婿。东汉桓焉的两个女儿都嫁给好大官。当时人说“两女婿俱乘龙”。见《初学记》。23、阳神：生魂。24、弄悠扬风马叮咚：马，指悬在笼间的铁马。全句，原来是风吹铁马，叮咚作响，把她的阳神从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25、荡得个娇香种：好容易养住一个好女儿。荡，飘荡不定的样子。26、高堂送：指给父母送终。27、月直年空：明朱墨作《年冲月空》。冲克，如子、午相冲。空，空亡，如早子旬无戊亥，戊亥为空亡。见《神峰通考》卷四。都是迷信的说法。部、空，大不利，这里是指丽娘病危。或，月值年灾，戏曲中的熟语，意即某年或某月命定的灾厄。这里为协韶改动了灾字。28、奔：这晨是指把遗体送走。29、旅乡：寄存外乡的棺木。30、是不是：无论如何、不管怎样。31、做不的病婵娟佳窟里长生：做不成带病的嫦娥在月宫里长生不死。婵娟，指嫦娥。桂花窟，月窟、月宫。古代神州嫦娥是偷吃了长生不死的药飞到月宫里去的。32、分：应分，应该。33、银蟾谩捣君臣药：谩，徒然。君臣药，药。君臣，中医配药的方法。主治药品叫君，辅助药品叫臣。34、纸马重烧子母钱：红马，一名甲马。纸上以彩色画神像，祭奠用。用毕即焚化。子母钱，这里指纸钱。35、倘直那人知重：倘，也许。直，值，碰到。知重，知心，爱重。36、攻：医治。37、怕树头树底不到的五更风：怕满树的花朵，不待五更风的吹折，就已经落尽了。《全唐诗》卷十一王建《宫词》一百首之一：“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38、一统：一方。39、心字：香名，成心字形的香篆。40、红泪缴：红泪，红蜡烛点燃时流下来的蜡液。缴，作揩了解。浙赣一带方言音拟。41、点绛桃：点，点染；绛桃，喻红红的嘴唇。42、拾翠人：拾取翠鸟羽毛的人。参看第十二出注44，这里借指拾画的人。全句，怕等着拾画的人来到，画上的彩色已经褪掉。43、鸡眼睛不用你做嘴儿挑：鸡眼睛，病名，皮屑上的小硬点，常生于足趾侧，状如鸡眼。做嘴儿挑，因有臭气，挑时努嘴作势。44、没时间做出些儿也：不知甚么时候做出些儿事来。事，指儿女私情。45、班姬《四诫》：汉班昭（姬）作《女诫》七篇，但是在明代一般通行的只有四篇。这是培养封建道德的一种妇女读物。见《闺范》卷一。46、孟母三迁：孟母，孟轲的母亲。她看到居住环境不好，孩子跟着学坏了。为此迁居三次，最后定居在学校附近。见《列女传》。47、坐孤辰把子宿嚣：命不好，没有儿子。孤辰，如甲子旬中无戊亥，戊亥即是孤辰。这里辰提地支（子丑……戊亥）。见《史记?龟策列传》裴注。孤辰，寡宿营主孤寡。邮《神峰通考》卷四。子宿，子星。嚣，虚无。都是迷信的说法。48、较不似老仓公多女好：较不似，比不上、不如。老仓公，即名医淳于意。汉代临淄人。做过太仓长的官，称仓公。他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他曾经有罪，要受肉弄，他最小的女儿缇莺为他上书救免。见《史记?仓公列传》。49、撞不著赛卢医他一病娇。意思说，遇不到良医，她因而死去了。赛，赛过，比得上。卢医，指战国时代良医扁鹊。他原来姓秦名越人，住在虎（今山东长清县境），世称卢医。50、家缘：家计，指家产。51、硬生生地、活生生地。52、望帝魂归不可招：魂招不回来，死而不能复生。望帝，传说蜀王杜宇，自称望帝。死后化为杜鹃鸟。见《成都记》。53、朝报：古代的政府公报。54、吏部：古代中央级的政府机关，六部之一。管理文职官员的任免、赏罚等事。55、安抚使：宋代官制，安抚使主管一个地区的军政大事，以知州兼任。56、钦此：宋代以后圣旨的末子向例以“钦此”作结束。钦，尊敬；与皇帝有关的事物名，上加钦字，以示敬意。如钦命，钦差。57、彭殇真一壑：长寿和短命都逃不出一死。这是道家的看法。彭祖，传说中寿命最长的人，活到八百岁。殇，殇子，未成年即夭折的人。壑，坑谷，指埋葬的地方。58、乔迁：迁居，升官，这里是后面的个意义。《诗?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59、漏泽院：宋代官设的埋葬地，和义冢差不多。60、稻谷：与首姑谐音。61、口吃十一方：和尚口吃十方，住在庙里的秀才连和尚的也要吃，所以说口吃十一方。62、孤老：一指妓院的嫖客，一指年老的孤独汉。这里是后面的一个意义。孤老，与谷稻谐音。63、到京伴礼送人：明代官场风气：送礼是为了结纳朝官，附以遗爱记、生祠碑文是吹嘘自己官做得好，以之作为谋求升官的手段。剧中借诨语来指斥、嘲笑了这种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