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之战发微——马谡缘何上南山
考证过街亭的位置,下面要寻索街亭之战中马谡之所以上南山的缘由了。迄今为止任何关于马谡上南山的解释均属假说,这是因为《三国志》等关于此战的正面记载只有寥寥四条,录于前文《街亭记10》,其简略不足以揭示马谡上南山的真因,但目前的假说均有缺陷:如街亭之城年久失修说,持此说者不明街亭距街县降为亭仅14年间,城墙不可能失修到马谡被迫弃城上山的程度。再如马谡企图消灭张郃说,持此说者又不明诸葛亮一次北伐之大局,马谡的作战目的十分明晰:只要利用有利地形将曹魏上陇援军阻击于关陇道月许,直至诸葛亮所率主力攻占祁山而彻底征服陇右,这是一场阻击战而不是伏击歼灭战,此点连几乎是文盲的王平都可以领会,何况是颇具教养的马谡。又如马谡缺乏实战经验说,太祖毛御批曰:“初战亮宜自临阵”,“自街亭败后,每出,亮必在军”,太祖读三国之每发癫迷之语皆如此类,《三国志》史有明文,一次北伐时诸葛亮不仅“在军”且“自临阵”,身率蜀军攻打曹魏于陇右的军事要塞祁山(见《街亭记7》之札记),街亭之战蜀军将领所须的是贯彻作战方案而不是挟实战经验以应变。太祖之御批,诸公用以述其功赞其德可矣,用为严肃史论则令人啼笑皆非。
前文已指出关于马谡上南山,《三国志》云其“举措烦扰”“举动失宜”,马谡上山而改狙击战为伏击战,解开其所以然还需从这八个字的描述上寻找线索。在细考过街亭的位置之后,下面要探索马谡舍城舍水上南山导致街亭之战败绩的原因了。
一、氐人在广魏之聚居
前文所引述的《汉书》等史料中已足可以看出端倪,街亭及其所在的略阳县乃至天水郡东北部,亦即曹魏中期之后的广魏郡、后世的略阳郡,是氐族聚居的地带。在此将三国时代氐族在此地区的聚居迁移作一疏证,为行文之便利姑且称氐族聚居的天水郡东北部为广魏地,尽管前文已考证出诸葛亮一次北伐时,广魏郡还未从天水郡分割出来。
《汉书·地理志·天水郡》记载了四个“主蛮夷”的“道”,到后汉多改为“县”,这与自马援以来氐族与后汉政权的关系颇为融洽有关。 ●《后汉书·马援传》:又武都氐人背公孙述来降者,援皆上复其侯王君长,赐印绶,帝悉从之。 ●《后汉书·白马氐传》:及王莽篡乱,氐人亦叛。建武初,氐一悉附陇蜀,及隗嚣灭,其酋豪乃背公孙述降汉,陇西太守马援上复其王侯君长,赐以印绶。后嚣放人隗茂反,杀武都太守。氐人大豪齐钟留为种类所敬信,威服诸豪,与郡丞孔奋击茂,破斩之。 后汉政权用马援策放弃了对氐人颇为专制的狭隘民族政策,而改为“复其侯王君长,赐印绶”的相对宽松政策,因此终后汉之世氐人未给后汉造成很大的边患。在三国早期,氐族整体的聚居地以武都郡为中心,在陇山之左右也定居着氐人。 氐人初在武都郡聚居的史料札记: ●《魏志·武帝纪》: ○建安二十年,三月,公西征张鲁,至陈仓,将自武都入氐;氐人塞道,先遣张郃、朱灵等攻破之。 ○夏四月,公自陈仓以出散关,至河池。氐王窦茂众万馀人,恃险不服,五月,公攻屠之。 ○建安二十三年三月,张飞、马超走汉中,阴平氐强端斩吴兰,传其首。 ●《魏志·夏侯渊传》:还击武都氐羌下辩,收氐谷十馀万斛。[古鹤案:此则史料说明氐人有农耕经济] ●《魏志·张郃传》:与夏侯渊讨鄜贼梁兴及武都氐……太祖征张鲁,先遣郃督诸军讨兴和氐王窦茂。 ●《魏志·徐晃传》:从征张鲁。别遣晃讨攻椟、仇夷诸山氐,皆降之。 ●《魏志·张既传》:从征张鲁,别从散关入讨叛氐,收其麦以给军食。[古鹤案:又证氐人之农耕] ●《魏志·苏则传》:鲁破,则绥定下辩诸氐,通河西道。 由上可知,武都本为后汉至三国初期一大聚居之处,曹操之征张鲁时亦曾与氐人发生过多起战事。
[page]氐人在陇左聚居的史料札记: ●《魏志·贾诩传》:察孝廉为郎,疾病去官,西还至汧,道遇叛氐,同行数十人皆为所执。 ●《魏志·徐晃传》:遂破超等,使晃与夏侯渊平隃麋、汧诸氐,与太祖会安定。 ●《魏志·夏侯渊传》: ○又督朱灵平隃糜、汧氐。 ○马超围凉州刺史韦康於冀,渊救康,未到,康败。去冀二百馀里,超来逆战,军不利。汧氐反,渊引军还。 由此可见,在三国之初期,扶风郡隃麋、汧县市氐人定居地。
《街亭记[6]》中札记了建安十八年参予马超陇右叛乱的两位氐族领袖——千万和阿贵,夏侯渊平定该叛乱之后,曹氏政权曾对居住在广魏郡地的氐人进行过遴选性迁移。 ●《魏志》卷三十裴注《魏略·西戎传》:氐人有王,所从来久矣。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或在福禄,或在汧、陇左右……近去建安中,兴国氐王阿贵、白项氐王千万各有部落万馀,至十六年,从马超为乱。超破之后,阿贵为夏侯渊所攻灭,千万西南入,其部落不能去,皆降。国家分徙其前后两端者,置扶风、美阳,今之安夷、抚夷二部护军所典是也。其本守善分留天水、南安界,今之广魏郡所守是也。其俗,语不与中国同,及羌杂胡同,各自有姓,姓如中国之姓矣。其衣服尚青绛。俗能织布,善田种,畜养豕牛马驴骡。其妇人嫁时著衽露,其缘饰之制有似羌,衽露有似中国袍。皆编发。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其自还种落间,则自氐语。其嫁娶有似於羌。此盖乃昔所谓西戎在于街、冀、豲道者也。 这则史料是研究氐人风俗的宝贵资料,观其文可知,联合马超的千万部及阿贵部被夏侯渊击溃后,对曹氏政权的不安定分子被迁徙至了扶风郡,在安夷护军、抚夷护军的军事监管之下;而效忠曹氏政权的氐人则得以继续居住在广魏地。
刘备占领汉中之后,为防止刘备联合居住在武都的氐人对关中造成军事威胁,曹操将大批氐人自武都郡移民至广魏。 ●《魏志·张既传》:太祖将拔汉中守,恐刘备北取武都氐以逼关中,问既。既曰:“可劝使北出就谷以避贼,前至者厚其宠赏,则先者知利,后必慕之。”太祖从其策,乃自到汉中引出诸军,令既之武都,徙氐五万馀落出居扶风、天水界。 ●《魏志·杨阜传》:会刘备遣张飞、马超等从沮道趣下辩,而雷定等七部万馀落反应之……及刘备取汉中以逼下辩,太祖以武都孤远,欲移之,恐吏民恋土。阜威信素,前后徙民氏,使居京兆、扶风、天水界者万馀户,徙郡小槐里,百姓襁负而随之。
曹丕即魏王位之后,有武都氐王杨仆投奔曹魏,其被安置地也是广魏所在的天水郡,即后汉的汉阳郡。 ●《魏志·文帝纪》:延康元年,武都氐王杨仆率种人内附,居汉阳郡。
尽管《三国志》中对其后氐人在广魏的分布缺少记载,十六国中氐人前后建立数个政权,其首脑多来源于西晋的略阳郡,亦即三国时曹魏的广魏郡,从这一点连贯三国初期氐人的聚居迁徙来看,可知广魏之地上起东汉下至西晋始终聚居着大批氐人。 ●《宋书·氐胡传》:略阳清水氐杨氏,秦、汉以来,世居陇右,为豪族。 ●《晋书·吕光传》:吕光,字世明,略阳氐人也……世为酋豪。 ●《晋书·苻洪载记》:苻洪,字广世,略阳临渭氐人也……世为西戎酋长……父怀归,部落小帅。
综上所述,马谡为断陇而进入的广魏是氐族聚居地,不仅本是氐人的原住地,也因三国早期的大规模移民本地的氐族人口得以扩大,而且更须留意的是,对曹魏心猿意马的氐人被迁至关中处于军事监管之下,而诸葛亮一次北伐时聚居在广魏氐人是向曹魏效忠的。马谡的断陇,单纯从军事而言是一场轻松的阻击战,但应考虑到效忠曹魏的氐人存在于街亭战区这一因素。
二、断陇之派将
[page]前文《街亭记[10]》述及张郃具备了指挥上陇援军的所有资质,而诸葛亮的断陇派将引发了后世的议论纷纭。 ●《蜀志·马良传附马谡》:建兴六年,亮出军向祁山,时有宿将魏延、吴壹等,论者皆言以为宜令为先锋,而亮违众拔谡,统大众在前。 街亭之战,从军事而言这是在山谷间的关陇道上阻击曹魏军上陇,从政治而言战事将在氐人的聚居区进行,与氐人的关系不仅影响到成败,更关系到诸葛亮西和诸戎的战略方针。自《隆中对》以来至刘备夺去汉中之后,西和诸戎的战略具有了现实性。从刘备重用马超来看,刘备相当重视此方针。 ●《蜀志·马超传》载《刘备以马超领凉州牧策文》:暨于氐羌率服,獯鬻慕义。以君信著北土,威武并昭,是以委任授君,抗飏虓虎,兼董万里,求民之瘼。 马超熟习羌俗自不待言,其在氐人的号召力也十分强大,此点从《街亭记[6]》所札记之马超发动千万、阿贵两氐部叛乱可以验证,从马超逃离张鲁经由武都氐部入蜀的路径也可窥其一斑: ●《蜀志·马超传》:后数从鲁求兵,欲北取凉州,鲁遣往,无利。又鲁将杨白等欲害其能,超遂从武都逃入氐中,转奔往蜀。 如马超健在,毫无疑问其将是诸葛亮断陇派将的第一人选,诸葛亮一次北伐时马超既殒,在军事需要和政治需要的权衡下,诸葛亮选择了马谡,单纯从军事角度而言这场阻击战并非难事,而马谡当初“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献策,使诸葛亮认为马谡是最佳人选,因为进入氐人聚居区的作战无疑也须“攻心为上”以维持西和诸戎的战略。 ●《蜀志·马谡附传》裴注引《襄阳记》:谡对亮曰:“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原公服其心而已。”亮纳其策,赦孟获以服南方。
有云诸葛亮派遣马谡意在排挤魏延,此不明一次北伐战役全局之言,诸葛亮不派魏延等宿将显然是欲集中蜀军精锐攻打祁山,而祁山的要塞性及奇峻性在《街亭记》之[7]&;[8]均有考证。
三、试解“举措烦扰”与“举动失宜”
之所以说断垄阻击战于单纯军事上并非难事,是因为在山谷的关陇道要所阻击上陇,如《街亭记[9]》所札记,伐木塞道是个非常高效的方法,隗嚣之将王元就曾因此计成功阻击过来歙的上陇。 ●《后汉书·隗嚣传》:王元据陇坻,伐木塞道,谋欲杀歙。歙得亡归。
马谡先期到达街亭之后,同样采取了伐木并堆积阻塞关陇道的战术,正是这一举动引起了当地氐人的反抗骚乱,因为木材对于氐人而言是宝贵的生活资料,自上古以来氐人的建筑一直以板屋著称,蜀军的伐林是对氐人生活方式的无情挑战与破坏。 ●《汉书·地理志》: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 ●《水经注·渭水注之濛水》:上邽,故邽戎国也。秦武公十年,伐邽县之,旧天水郡治。五城相接,北城中有湖水,有白龙出是湖,风雨随之,故汉武帝元鼎三年,改为天水郡。其乡居悉以板盖屋,《诗》所谓西戎板屋也。 ●《南齐书·氐传》:氐于上平地立宫室果园仓库,无贵贱皆为板屋土墙。
与王元的伐木塞道不同,隗嚣本身就是陇右人,王元抵御来歙上陇有自卫的性质,《后汉书》云建“武初,氐人悉附陇蜀”,而蜀汉军政治上打出的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旗号,但是这一政治旗号对于粗通汉文化的氐人来说可谓深不可测,马谡之于广魏的氐人只是打破其平静生活的入侵者。 ●《魏志·钟会传》载《移檄蜀将吏士民》云:诸葛孔明仍规秦川,姜伯约屡出陇右,劳动我边境,侵扰我氐羌。
那么,氐人有能力反抗马谡的蜀军么? 首先,三国时代的氐人,特别是在偏远山区中存在不受郡县拘束的部落,这是后汉政权以来拉拢氐人而采取的默认做法。前文的引述中已经先后出现千万、阿贵、窦茂、雷定等氐人部落首脑,《晋书·苻洪载记》云“世为西戎酋长”,在三国中后期仍有氐人部落首脑率众走出深山的记载: ●《蜀志·张嶷传》:建兴十四年,武都氐王苻健请降,遣将军张尉往迎,过期不到,大将军蒋琬深以为念。嶷平之曰:“苻健求附款至,必无他变,素闻健弟狡黠,又夷狄不能同功,将有乖离,是以稽留耳。”数日,问至,健弟果将四百户就魏,独健来从。 街亭处于瓦亭、陇山两大山脉交接的深山道中,也是氐人部落密集之地。 ●《魏志》卷三十裴注《魏略·西戎传·氐传》:此盖乃昔所谓西戎在于街、冀、豲道者也。今虽都统於郡国,然故自有王侯在其虚落间。又故武都地、阴平、街左右,亦有万馀落。 此两处云“街”,系街泉由亭而为街县之略,亦即街亭之故称,见《街亭记[6]》。“又故武都地阴平街左右亦有万馀落”句,中华书局1959年点校版《三国志》作“又故武都地阴平街左右,亦有万馀落”,系点校之误。案《汉书·地理志》《续汉书·郡国志》均有武都郡,“武都地”处当有一顿;《汉书·地理志》广汉郡下有“阴平道”,《续汉书·郡国志》广汉属国下有“阴平道”,“阴平”处又当有一顿,邓艾袭蜀自阴平行七百余里,即此地;又前三史及晋宋魏诸正史之地理志未见“阴平街”之地名,故知阴平、街当为两县之名而非一地之名,“西戎在于街、冀、豲道”句“街、冀”间有顿,此句“阴平、街”亦当有顿。 其次,如《街亭记[2]》所札记,氐人部落自古有尚武的传统。 ●《汉书·地理志》:故《秦诗》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及《车辚》、《四载》、《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
[page]如前篇所述,街亭的氐人部落有效忠曹魏的背景,在其部落首领的带动下,氐人以其尚武的传统对马谡军的入侵以及破坏其生活方式的伐木蜀军进行了反抗,这一与氐人的摩擦方能解释《王平传》中的马谡“举措烦扰”。马谡的断垄本是一场单纯简单的军事活动,面对氐人的骚乱马谡顿时陷入两难局面:一方面,如果坚持断陇的作战方案就必须短时间内平定氐人的骚乱,这就违背了诸葛亮西和诸戎的战略;另一方面,如果坚持西和诸戎的战略,势必要退出氐人聚居区,这无疑等于将关陇道拱手让与张郃。马谡主张“攻心为上”,但迫于曹魏军上陇的疾行根本没有时间施攻心之术,于是两难之中马谡做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决策——上南山。以马谡看来,将部队集中在南山上既可以避开与氐人的正面冲突,维系了西和诸戎的大义,又有可以凭仗南山发起对曹魏上陇军发起伏击。尽管改变了当初的阻击作战方案,不过马谡认为伏击同样可以起到阻击的作用。事与愿违,街亭之战的结局并非如马谡所料的那样八面玲珑,反而导致的失街亭,这就是《蜀志》记载的“举措烦扰”之后的“违亮节度,举动失宜”。
街亭之战给我们的教训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教养之人如马谡往往决策时因考虑因素过多反而见木不见林,迷失相权之大局而求两全其美,导致决策失误。相比之下文盲王平却洞见上南山之症结,这是因为其身为军人深明一次北伐的战局,未拘泥于政治要素的干扰。曹操亦曾与氐人激战,但其后对氐人怀柔的政策足以弥补战事的裂痕,此其明证。
郭淮是一次北伐战役中蜀汉两阵营间最为令人赞赏的一位将领,其敏感的军事嗅觉以及孤立无援中的果断出击,时机与要所的把握可圈可点(见《街亭记[9]》)。由于郭淮在陇上发起就地反击,背后袭击列柳城使陈仓狭道得以打通,即使马谡不失街亭,曹魏军的上陇也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一次北伐之失利不能全部归结于马谡失街亭。设使曹魏军从陈仓狭道上陇而马谡仍挡在街亭的关陇道与张郃相持,诸葛亮仍不得不退兵,而马谡所部极可能来不及撤退而被曹魏军分割包围在广魏乃至被全歼。从这个意义来说马谡虽为违命败军,罪尚不至于受戮。 ●《蜀志·马谡附传》裴注引习凿齿曰:诸葛亮之不能兼上国也,岂不宜哉!夫晋人规林父之后济,故废法而收功;楚成闇得臣之益己,故杀之以重败。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国,而杀其俊杰,退收驽下之用,明法胜才,不师三败之道,将以成业,不亦难乎!
不过,从马谡与氐人的举措烦扰这一角度来看,诸葛亮之戮马谡的真因又可以迎刃而解。作为街亭之战的反思,诸葛亮不仅没有放弃西和诸戎的方针,从其重用姜维(与张裔、蒋琬书曰:其人,凉州上士也)来看,这一方针反而得以务实性地增强,最清楚这一点的非姜维本人莫属。 ●《姜维传》:维自以练西方风俗,兼负其才武,欲诱诸羌、胡以为羽翼,谓自陇以西可断而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