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居与山东辛亥风云
晚年净宗居士夏莲居(夏溥斋)
众说纷纭辛亥事,百年一梦话共和。百年前辛亥革命的成功,并非革命党人有多大力量,而是立宪党人也被逼上梁山,各派合着力把清王朝送进了坟墓。本文要说的鲁籍名士夏溥斋当数其中之一。更可贵的是,此公还留下了一部辛亥前后亲历记。透过这部历史遗落的底稿,我们可以看到更多历史的真相。夏莲居何许人也?京城已故著名文化人士,一代佛学净宗大师。但北京宗教及文化界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京城名士亦是齐鲁名士,此老还另有一番身世与名号:昔日吃斋念佛、掩关修净的夏莲居老居士,即是当年叱咤风云、扯旗造反的夏溥斋———辛亥革命反清独立时的“山东各界联合总会”之总会长也。
夏莲居《渠园外篇十种》,内收长篇回忆录《辛亥革命山东独立前后记》,书札传记《鲁东賸稿》、旧体诗集《明湖片影》、叙事长诗《中山引》等册卷。山东辛亥革命及民国初年政坛,一些早被历史尘埋了的风云人物和惊天大事,在这些遗稿中都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记录。
翻阅这部被历史遗落的底稿,如时光倒流,百年风云扑面而来。
风云急名士出山
公元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
辛亥革命武昌起义被后人称为“首义”。不过首义归首义,当时却是一哄而起,群龙无首。革了命的新军士兵们无奈之下,从床底下拖出个协统黎元洪来充当革命头领,岂料却是个一声不吭的“黎菩萨”。菩萨终于开口说话,是因后来名士汤化龙的出山。汤为湖北省咨议局议长,著名改良派立宪党人。正是在这位汤议长的一再规劝下,黎元洪才由黎菩萨变成了黎都督。
一个月后的山东反清独立与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山东各界代表们迫不得已从咨议局大厦(俗称“鸟笼子”)里轰出个巡抚孙宝琦来充任临时政府革命都督,而这位抚台大人却原本打算“为朝廷守土”而死扛到底的。正是由于从京城请来个鲁籍名士夏溥斋出山,在其一再规劝并越俎代庖之下,孙宝琦才扭扭捏捏从了良,遂也由孙抚台变为了孙都督。
汤夏二人皆非同盟会革命党,但在当时却都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关键作用。
夏溥斋(1884—1965),名继泉,字溥斋,号渠园,山东郓城人。18岁中秀才,据传为院试第一名。科举入仕后一直在京津地区为官,以文章政声闻于士林。这位齐鲁名士本为贵胄公子,其父夏辛酉,左宗棠旧部,西征宿将,以战功擢升云南提督,死后被封为壮武公。而受过皇恩的世家子弟夏溥斋,之所以最终与乱党搅在一起走上反清道路,则恰与清廷的恩封颇有些关系。
原来,甲午之战,在籍守制的夏辛酉督师登州,击沉日寇战舰两艘,保卫了国土。庚子之变,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年届58岁的夏辛酉又请缨北上入卫,阻拦洋兵前进。袁世凯时任山东巡抚,其所率武卫右军一兵未出,及闻夏在京畿英勇作战情况后,乃大叹服。夏病殁军中后清廷谥号“壮武”,但在御赐碑祭文中,对其抵御外侮之事迹,竟不敢提及一字。此事对夏溥斋刺激很大,成为其平生最愤恨之事,也令他深感“大清国”已国之非国,救国需另图良策。
辛亥年八月十九日武昌新军举事。消息很快传到北京。
时值夏溥斋父丧守制三年后归来,正以通州毅军营务处的名义驻京在吏部候补。他于一天之内接连收到家乡省城济南发来的两封加急电报。急电是以“山东省绅商各界及教育会”名义拍发的,敦请其立即返籍。电文大意云:“风云日急,鲁境尤危,咸盼贤能即速南归,共谋大计,以保桑梓!”夏阅电后并无任何犹豫,遂悄然离京登车南下,于次日晨到达济南。第二天即出席了山东各界代表为之举行的欢迎会。时为辛亥年九月十三(公历11月3日)。
欢迎会在位于院西大街路北的山东师范学堂大礼堂举行。
面对数十名代表,夏溥斋侃侃而谈,详述朝野见闻,分析内外环境。当时众人正处于消息闭塞、情况不明,极烦闷、极无聊,毫无办法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生力军,顿时胆气都壮了起来。互相耳语道:“没想到山东青年中有这么一个才俊,从此可有办法了!”
从请愿走向造反
夏溥斋精彩亮相两天之后,又召开了一次各界代表座谈会。这次代表们纷纷到会,经过一番争论,提出请愿八条,由夏率领数十人前往珍珠泉巡抚衙门请愿。卫队不让进,经过交涉,临时推出六个代表,面见孙抚台递交。
所谓“请愿八条”即《劝告政府八条》,是原咨议局清流议员丁佛言在同盟会王厚庵、徐镜心等人所提“独立七条”(《独立大纲》)基础上修改而成的。有人说经丁氏篡改后其革命性大为降低了。其实非也,平心而论,丁氏的修改更为策略和高明。需知丁佛言乃大手笔,熟知西方宪政宪法,民初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天坛宪草》)即出于此公之手。
请愿八条从保境安民与罢战息兵出发,要求清政府须立即与南军(革命军)无条件媾和。可谓有理、有力、有节。而文末则声言“限三天内答复,政府有一不许,本省即宣告独立”。措辞强硬,气势逼人,怎么看都像是一篇最后通牒,焉有妥协退让之意?
巡抚孙宝琦看罢八条,自是吃惊不小诧异不已。于是夏丁两人便反复向其陈说利害,丁还与之展开辩论。最后孙才稍有动摇,答应可以向清廷代奏。而有意思的是,三天之后清廷内阁果然做出了答复,对这份“哀的美敦书”中所提条件几乎全部照准。但显然为时已晚矣。
就在清廷来电答复前一天,即11月7日,各界人士又在省咨议局召开了一次代表大会。可就不是再搞什么上书请愿,而是干脆扯旗造反了。
代表们群情激昂,纷纷声讨“六二党”(右翼议员62人)把持咨议局,种种勾结官府、排拒民意之罪状。最后众口一词,厉声高呼:“非根本推翻不可!”于是全场一致通过,省咨议局被推翻,清政府法定之民选立法机关顷刻玩完,成立“山东各界联合总会”取而代之。然而推举何人为联合会会长呢?众人又异口同声:“正会长非夏某不可!”
于是夏溥斋被公举为这个造反联合会的唯一正会长。
鸟笼子里的革命
如果说夏溥斋等立宪党人属于“和平派”(孙宝琦语)是想搞和平演变的话,那么同盟会革命党人则无疑属于“暴动派”,是一心想搞武装暴动的。
原来早在联合会成立之前,刘冠三即在青岛购买了一批枪支运来济南。此外刘溥霖等人密谋抢夺津浦火车南运军火。结果除多人被捕后保释之外,这些武装暴动计划均告流产。刘冠三和刘溥霖被迫离开济南。刘冠三走后,当时同盟会中主要人物有徐镜心、丁惟汾、谢鸿涛、王纳、陈干等人。其中以徐丁谢三人为核心,而最具冒险精神者当数主盟人徐镜心。
11月9日清内阁复电应允了请愿息兵条件。11月10日各界人士再次集会,决议组织保安会,即建立民兵武装。同盟会认为时机已到,于是11月11日,徐镜心、丁惟汾、谢鸿涛、王乐平等人即假借游大明湖,秘密集会于历下亭。在会上徐镜心提出要自任保安会会长,不慎消息外泄,遭到会党之外许多人反对,并有人扬言要除掉他。于是徐只好离开济南,潜去上海。尽管如此,革命党人还是决定冒险大干一场。用中坚分子谢鸿涛的话来说,就是“只要能独立就好,别的都暂不必去管!”
待一切秘密联络停当之后,丁惟汾和谢鸿涛便去找夏溥斋商量,被蒙在鼓里的夏会长不明其中奥妙,遂商定联合会再召开代表大会予以定夺。
是年11月13日,联合会及全省各界代表云集大明湖畔“鸟笼子”中,上演山东反清独立热闹非凡的一幕。同盟会党人摆下鸿门宴,把持会场各门不准任何人出入,各大门已全部落锁。杀气腾腾,要逼孙宝琦就范。
会场内人声鼎沸,群情激昂,四方人士宏论滔滔竟日。各界各派激烈争执,台上台下彼此僵持至夜。眼看时钟已经转了一圈,仍无了局。此其时也,第五镇军人突然发难,夏溥斋被从台上叫下来。参谋黄治坤一把将其拉住,威胁说:“夏会长,我们已布置二百名枪手埋伏在会场内,孙抚台再不答应的话,也许立即就会出人命!而全城也必陷入不可想象的糜烂状态!”黄故意大声喊叫,并从腰间拔出手枪示威,场内则附和之声四起,气势汹汹、声震屋瓦,眼看一场内讧厮杀一触即发。夏溥斋又走上台去规劝孙宝琦。言其不能再有丝毫犹豫,以免不测祸端之发生。夏见孙话语间已颇显动摇,遂当机立断,代其面向大众高声宣布:“孙抚台已承认全省宣告独立了!”说时迟那时快,联合会秘书长丁佛言,立即将一张事先写好的《独立宣言》张贴于主席台桌子前面。在全场上下一片“山东独立万岁!中国革命万岁!”的狂呼声中,山东反清独立遂告成功。
然而其后事态的发展,却正如夏丁等“和平派”所担心的那样,由于第五镇军人内讧、失势的六二党暗中作乱、袁世凯被清廷重新启用、南军节节败退等内外原因,山东独立仅12天即被取消。因而局面大坏,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过上了梁山的名士夏溥斋并没走回头路。他先是与丁佛言共同赴京,想面见袁世凯,请其不要向山东派兵。袁氏避而不见,京城不能立足,随后即返回老家郓城,与革命党人王鸿一、陈干取得联系。当时王鸿一正联络曹县一带绿林豪杰准备举事。未几,接到清廷北京电报,宣布共和,皇室退位。
百年岁月惊弹指,小住明湖十四秋
自1911年辛亥革命应召返籍,风云际会于大明湖畔,到1925年遭张宗昌通缉被迫逃亡,夏溥斋前后在济南呆了14年,其居住地始终未离湖畔左右,因而所留旧体诗集即名《明湖片影》。其中《四十初度凭栏晚眺》有句云:“孤飞敢诩排云鹤,阅世真同下水舟。百年岁月惊弹指,小住明湖十四秋。”这几句诗可以看作其政坛沉浮及命运遭际的一种夫子自道。
官场沉浮数年后,1921年在山东盐运使任上的夏溥斋干脆辞职不干了。辞官归隐后寓居济南西门外东流水,另张教育救国的旗帜,在东鲁中学教书兼任校长,并筹备曲阜大学。不想却于此时得罪了山东督办武夫张宗昌。
原因是1925年秋奉浙大战中张宗昌大败。豫军李纪才所率部队攻至济南近郊八里洼。张宗昌见大势已去,预备纵火焚城然后逃窜。夏溥斋挺身而出,携鲁绅耆老何宗莲同赴都署衙门,冒险前往劝阻。已成惊弓之鸟的张宗昌疑神疑鬼,因夏曾在河南任职,便以为是暗通豫军李纪才,遂以宣传“赤化”为名下令逮捕他。提前得到消息的夏溥斋,赶紧携全家避往青岛。后又逃亡日本。
两年后夏归国,但有家不能回,又适逢郓城水灾,遂移居北京。
夏溥斋隐居北京之后,更名夏莲居,从此掩关静修不问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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