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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略决定成败——说"关羽之死”

2022-05-19

(冬夜天寒,独守斗室,潜心翻阅三国史书,考订各家论断,认定蜀衰的原因确如廖立所言,责任正在于刘备的意气用事和游移国策——即“隆中策”和“汉中策”间的摇摆。而诸葛亮“隆中策”的错误则在于从宛,洛出军,是无视孙吴政权的存在——事实上,江东政权与北方争衡天下的先决条件就是,全据长江,先立自己以不败之地。廖立是明白人,他为关羽的败死抱不平。而李邵,蒋琬告发廖立的话显然被时人窜改过。关羽死后,被刘禅追谥为“壮缪侯”,“壮”,强粱彪悍;“缪”,极端错误。——结果还是背了天大的黑锅。先前所写文字,立论还是站得住脚的。) [page]

近日阅读《三国志》,发现《蜀志》记载蜀汉的政治事件,如诸葛亮罢黜李严,杨仪火拼魏延等,多有模糊其辞或自相矛盾处。田余庆先生在《秦汉魏晋史探微》一书中也有类似说法:“《三国志》留下为贤者讳的史笔还不少,其著者如关羽败死问题。”按照一般说法,关羽失利是因骄横自大而咎由自取,但历来读史者总有疑问:在荆襄战役进行的半年时间里,远在成都的刘备、诸葛亮为何不调一军相援?他们的坐视不救,是否该为关羽的败亡承担主要责任?读史者也常因“陈寿书无据可依,因而不敢在刘、葛身上立议”。说到修书,刘备政权采取的态度也有反常的地方:当时,吴、魏两方都遵循汉代旧制,设立史官,记录朝廷军国大事,惟独以正统自居的蜀汉例外。究其原因,无从知晓。所以后人难以明白荆襄战役的内幕,今人也因此有了这样大胆的揣测:“或许蜀汉统治阶级上层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便披露,公之于众吧!”

关羽之死,究竟该由谁来负主要责任,历来就有多种说法,除去关羽“咎由自取”说不足以服众外,主要的观点有三种,即为:章太炎的“诸葛借刀”说,方诗铭的“刘备借刀”说以及易中天引用吕思勉的“救援不及”说。三说各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下面试来作一辨析。 ­

章说语出《訄书》第三十六《正葛》篇:“关羽,世之虎臣……功多而无罪状,除之不足以厌人心,不除则易世所不能御……故不惜以荆州之全土假名于吴,以损关羽之命。”此说的牵强处在于:诸葛亮若为杀关羽,而自甘奉送荆州全土与魏、吴,则在根本上违背了其为蜀汉政权制订的国策《隆中对》。其次,从目前所掌握的史料分析,在荆襄战役发生的时期,诸葛亮在蜀汉的地位不算显赫,根本无权做出可以改变关羽命运的决策。当时他虽任刘备的“左将军府事”,但做的多是些行政和后勤事,常常“镇守成都,足实足兵”。关于征战事宜,全由刘备一手而定。一些重大的军事行动,若西取成都,东征汉中,南争三郡,甚至后来的兴师伐吴,都没有随刘备远出。所以谭良啸在《论诸葛亮的治人之术》一文中甚至这样说:“刘备即位称帝前,诸葛亮一直官居‘军师将军’,‘军师将军’系杂号将军,是刘备一时军务创制的,地位和权力都在前后左右等常设大将军之下。其时,诸葛亮与刘备也不如关羽与刘备有‘恩如兄弟’的关系。他在刘备集团中,资历尚浅,名望不够,只算得上二流人物。”章说得不准确,因而是显而易见的。

方诗铭的观点,脱胎于章说,但主角的调换,使很多事变得顺理成章。刘备与关羽的不睦,史书就有记载,如《蜀记》云:初,刘备在许,与曹公共猎。猎中,众散,羽劝备杀公,备不从。及在夏口,飘飖江渚,羽怒曰:“往日猎中,若从羽言,可无今日之困。”又《蜀志费诗传》曰:“先主为汉中王,遣诗拜羽为前将军。羽怒曰:‘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不肯受拜。”很显然,关羽的这两次愤怒,都是直指刘备的。刘备对此也不可能不有所知晓。他派妻舅麋芳和同乡傅士仁坐镇南郡**,似乎也就是为了监视关羽,而二位监军也敢以“不惜相救”“拒给军货”的行动与关羽的指令相抬杠,恰好说明他们的背后有刘备在撑腰。另外,当刘备命令关羽发动战役后,却并没有相应地给予关羽调动汉沔驻兵和上庸诸军的权力。以此看来,刘备戒备关羽之心是存在的。但刘备当时是否就感到关羽的骄横跋扈,已到了易世所不能驾驭的地步?答案是否定的。 ­

关羽与刘备的关系,史传是“寝则同床,恩若兄弟”,“义为君臣,恩犹父子”。《三国志费诗传》也有一席话说明两者的关系非同一般:“今汉王以一时之功隆于汉升,然意之轻重宁当与君侯乎?王与君侯,譬犹一体,同休等戚,祸福共之。愚为君侯,不宜计官号高下,爵禄之多少为意也。”另外,我们从刘备即位汉中王后,对关羽独当一面,专司一方的任命上,也可以看出他对关羽,是相当的信任。方说的观点,实在难以让人心悦诚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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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易中天的“救援不及”说,源于吕思勉《秦汉史》中的论断:“羽之一败涂地,非徒曹操所不及,即孙权,亦未必能豫计其败若此之速也。”“兵者,诡道也。”当孙吴兵分两路,偷袭荆州时,遑论远在成都的刘备,就连近在眼前的江陵守军,也是惊慌失措,如梦初醒。蜀军土崩瓦解,一触即溃,以致于易中天冷冷地来了句调侃:“除非此时刘备能降空降兵。”刘备当然没能耐训练出空降兵,但易中天先生也实在应该好好想想:在荆州的地面上,进行一场事观三方国运的战役,刘备和他的智囊团竟会愚蠢到像袁绍虎牢关外的那帮诸侯兄弟,只知日日置酒高会,开开派对,唱唱卡拉OK而已!更何况《三国志》记载“(逊)别取宜都……还屯夷陵,守峡口以备蜀”的时间为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其时距关羽被擒还有一个多月,而“宜都太守樊友的弃城出逃,奔回成都”和蜀汉政权一路关隘处设置的情报驿站所搜集到的战报,或许早已让刘备集团知晓荆襄战局的凶险形势了。再退一步说,像刘备这样一位在马上征战了一世的英雄,在这样的大战役开始之前,是不可能不考虑安排预设过几个应急方案的。因此,成都方面按兵不动的行为就有悖常理。而惟一能解释刘备璧上闲观态度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刘备在得到兵败的消息后,决意放弃荆州三郡。他派关羽北伐的真正目的,原来也仅仅是希望关羽这支偏师能吸引住曹魏的主力南下,在襄阳城下进行一场持久的、局部的消耗战,而不愿看着演变成一个事关吴、魏、蜀三方命运的大决战。此时,刘备和他的智慧团或许更多地在注视着关中或陇右的战略动向,而他的虎将和主力都摩拳擦掌地等候在通向汉中、武都和天水的各路隧口上,准备随时出击关西,问鼎中原。在刘备的心目中,恐怕早已没了荆州的战略地位和诸葛亮《隆中策》中“跨有荆、益,保其险阻”的话语。他满脑子在想的是如何“兵出关中”,或“得蜀望陇”。刘备集团的国策,早已悄悄地做了一次调整。

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策出隆中,一直是历史上君臣相得的佳话。刘备也正是从《隆中策》的战略规划上,看到了重复汉室的可能性。在刘备入主四川前,一直把《隆中策》作为纲领性文件加以贯彻。《隆中策》的核心是:北不与曹操争锋;南不可图及孙吴;只有跨有荆、益两州,扼险而守,待天下有变,则兵分两路,从宛、洛、秦川平定中原,这无疑是一个稳建的战略。但在公元二百五十一年,刘备与曹操争夺汉中时,秦有“智囊”之称的法正又向刘备上了另一道国策:克之(汉中)之日,广农积谷,观衅伺隙,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壤土;下可以固守受害,为持久计。他的策略像韩信的《汉中策》:立足巴蜀,以汉中为前途,面向关中,出潼关而定天下。这一策略,当时得到了赵云、黄权、秦众等人的赞同。无疑,刘备对此也是认可的。有两条史料可作佐证:(一)《三国志·刘备传》云:(建安)二十年,孙权以先主已得益州,使使报欲得荆州。先主言“须得凉州,当以荆州相与”。(二)在刘备称汉王中后,据《三国志·刘备传》所载在群下上刘备为汉中王的表奏中,仅以“汉中、巴蜀、广汉、犍为为国”,而没有包括荆州的南郡、零陵和武陵在内。这个奇怪的现象说明,刘备其时或已有放弃荆州的打算。法正所上的《汉中策》与诸葛亮的《隆中策》,根本的分岐就在于荆州战略地位的不同。在法正看来,荆州并不重要。类似的话,庞统在世时,也早讲过:“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孙吴,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而法正和庞统,则都是刘备最为倚重的心腹幕僚,刘备的倾向《汉中策》,于情于理,都是很自然的。由此推断,刘备命令关羽发动荆襄战役的目的就是:希望关羽南伐起佯攻作用,牵制曹魏主力,使之不能西顾。但他这种丢车保帅的战略,无疑注定了关羽的败亡。

刘备在荆襄战役中最大的失误,还在于选错了前线统帅,没有能为他赢得准备关中战役的时间。关羽的特点是:识小义而未必明大义,尽小忠而可能害大忠,逞小勇而未能奋大勇。这种打拉据战、持久战的角色,刘备没起用头脑冷静,有战局观念的黄权或赵云,而让一贯以勇略自负的关羽去承担,实在有自取其祸的味道。更何况,发动战役的地点选在荆州。在这块对曹魏和孙吴都生死攸关的战略等地上,展开兵团级的军事行动,刘备应该考虑到两面受敌的复杂性和危险性。 ­

荆州自古有江陵、襄阳两大重镇。曹操于赤璧之战后,放弃了江陵,却派重兵戍守襄阳,屹为藩捍,镇护宛、洛。曹魏保卫襄阳,犹如手足之救头目。不仅曹操亲自领兵,且几乎调动了麾下所有的名将锐卒,如于禁、庞德、徐晃张辽等。司马懿就说:“襄阳,水陆之冲,御寇要地,不可失也。”而东吴方面,则把夺取荆州,视为立国之本。早在公元二百年,鲁肃就在其为孙权设置的王霸之策中提出:立足江东,静观天下,铲除黄祖,据有荆州,建立帝号以图天下。所以当关羽的军锋势如破竹,威震华夏时,自然地引起曹魏和孙吴两方的极大恐慌,屏弃前嫌,双方言欢,也是意料中事。曹魏方的司马懿和蒋济都看到了这一层:“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可遣人劝蹑其后,许割江东以封权,则其(襄阳)围解矣。” ­

当然,刘备在汉中战役胜利,又连取曹魏东三郡,控制汉水上游后,派关羽北伐,选择的时机无可非议。进攻襄阳,打其必救,战役地点的选择也算合理。同时,刘备也是作了万一战事失利,势力撤出荆州的心理准备的。他惟一没有想到的,恐怕还是这位勇冠三军的关二弟,竟然会败亡得如此快速。 ­

关羽的失利源于刘备的战略意图,但他的兵败被擒,身首异处。则是他的性格所致。“性格即命运”,在关羽的身上,得到了完全体现。史传关羽“骄于士大夫”,体现在他轻视鲁肃和诸葛亮主张的吴、蜀联盟,是刘备集团第一号主张灭吴的强硬人物。“好陵人”,则体现在胡乱骂人上。他不仅敢在刘备面前冲冠发怒,更是屡次违反外交礼节,侮辱孙权。如《三国志·关羽传》说:“先是,权遣使为子索羽女,羽辱骂其使,不许婚,权大怒……”又裴松之注引《典略》说:“羽围樊,权遣使求助之,敕使莫速进,又遣主簿先致使于羽,羽愤其淹迟,又自已得于禁。乃骂曰:貉子敢尔,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耶!”这“貉子”是当时中原人侮辱南方人的语言,相当于“野兽”一类词。所以在关羽的眼中,孙权连人类都算不上。“始有大功,志骄意满”,则是指更多地把侮辱撒到了自家人头上,如《三国志·关羽传》:“南郡太守麋芳在江陵,将军士仁屯**,素皆嫌羽轻已。自羽之出军,芳、仁供给军资不悉相救。羽言:‘还当治之。’芳、仁怀惧不安。于是权阴诱芳、仁,芳、仁使人迎权。”可见,这江陵后方的丢失,就是关羽平时盛气凌人种下的苦果。关于帮助孙权达到诱降傅士仁、麋芳目的的线人是谁,史书没以明确,但方诗铭考证出是潘浚,这潘浚,本是刘备集团的精英人物。《三国志·潘浚传》曰:“年三十,荆州牧刘表辟为部江夏从事,时阳羡长赃秽不修,浚按杀之,一郡震悚。”刘备入蜀时,留潘浚典留州事,职位实是不轻。这潘浚是荆州豪族的代表人物,他的叛变,应该就是关羽一贯轻视文人士大夫的结果。孙权事后,却给予了他极高的礼遇,史传:“浚与陆逊俱驻武昌,共掌留事。还(指平定五溪蛮夷叛乱事)复故”。“浚卒,子翥嗣。浚女配建昌侯孙虑。” ­

关羽于败军之际,本来是完全有机会全身而退的。但他为将恃勇,缺少变略,最终一败涂地,身陷囹圄。第一次脱身的时机出现在建安二十四年十月,其时曹操亲驻摩陂(今河南郏县境内),命大将徐晃与关羽对攻。孙权派人联络曹操,准备突袭关羽后方,并叮嘱严守机密,但曹操算准了“关羽为人强梁,自恃二城守固,必不速退”的心理,听取了董昭的建议,故意把情报用放箭的形式分投给了曹仁和敌方的关羽。此举的用意是坚定襄阳城内守军的信心和瓦解关羽军队攻城的决心。结果关羽果然上当,因贪于攻下襄阳和樊城,而失去了贯彻刘备战略意图的最佳时机。同时也为自己开启了通向地狱的大门。第二次脱身的时机,出现在东吴的偷袭江陵后。当时关羽腹背受敌,不得已仓促撤军,决心重夺江陵。行军途中,“数使人与蒙相问”,结果屡次上了吕蒙“厚遇其使”的反间之策,终于导致部属军心涣散,斗意全无。等待关羽的,似乎就只剩下成就千古忠义之名的引戮一刀了。 ­

关羽死后,刘备借口报仇,发动了伐吴战役。结果,陆逊猇亭一把火,烧伤了蜀国的元气。因此,后来廖立在蒋琬和李邵面前说:“昔先帝不取汉中,走与吴人争三郡,卒以三郡与吴人,徒劳役吏士,无益而还。既亡汉中,使夏侯渊张郃深入巴蜀,几丧一州。后至汉中,使关侯身无孑遗。上庸覆败,徒失一方。是羽怙恃勇名,作军无法,直以意突耳。故前后数丧师众也。”他的话语有语意前后不一致处,但明眼人还是可清楚得看出,廖立实际上是在指责刘备意气用事,游移国策,导致战事屡败,国运大衰。同时也为关羽的死掉了一把同情的泪。而他的话,却最终引来了诸葛亮“诽谤先帝”的罪名,倒也真应证了本文开篇今人揣测的那句话:“或许蜀汉统治阶级的上层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便披露,公之于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