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走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 死亡如节日降临
史铁生:走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
史铁生(1951.1.4-2010.12.31)
作家,生在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2002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著有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散文《我与地坛》等。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突发脑溢血逝世。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这是史铁生的话,写于很多年前,那时他早已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所以在2010年12月30日这天,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上午9点钟,同住一个小区的邻居王耀平给史铁生发短信,说要过来看望他,史铁生愉快地答应了。两人见面聊天一个多小时。快11点的时候,按照惯例,史铁生要去医院做透析,王耀平就告辞出来。“当时他看起来还不错。”
下午16时,史铁生做完透析回家,感觉有点头晕,继而疼得厉害。夫人陈希米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到朝阳医院的时候,史铁生已经昏迷,医生诊断为脑溢血。一系列早已安排好的程序启动了。
31日凌晨3时许,史铁生停止了呼吸,他的肝脏立即摘取下来送往天津。在那里,有个病人正在手术台上等待新生。
这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全世界的人们都在翘首企盼新年。
史铁生的节日提前降临。
少年·庙院·清平湾
史铁生是个作家。作家像娴熟的工匠,总能留下许多打磨好的文字,供我们窥视他的内心。比如儿时的记忆,史铁生写道:“在我出生的那条胡同里,与我家院门斜对着,曾经就是一座小庙。”后来很多人从史铁生的作品里读出宗教情怀,或许与此不无关系。
小庙后来改成了油坊,僧人走了。不过另一条胡同里还有座大庙,燥热的夏季,史铁生常去庙里乘凉。那里松柏森然,木鱼声声。在上世纪50年代,僧侣们不会驱赶俗众,更不收门票,庙宇便成了少年史铁生的乐园。
快乐总是短暂的。上小学那年,史铁生搬家,原因是人民公社成立,公社机关看中了他家住过的院子。街道干部上午来通知,下午就得搬,从中午忙碌到深夜。
史铁生的母亲正在外地出差,几天后回来,只见自家已经变成公社机关。“她在门前站了很久,才有人来向她解释,大意是不要紧,搬走的都是好同志,住在哪儿都一样,是革命需要。”
文化大革命风暴来临的时候,史铁生还浑然不觉,依旧是庙院里快乐玩耍的少年。他的中学同学章立凡回忆:“我俩在班里是高个儿,总是被安排坐在后两排……爱好也相似,我上课画画、刻图章,铁生喜书法,尤擅隶书。班上展示美术作品时,我俩的墨宝常有一拼。”
可有一天,庙墙拆掉了,盖起了高大的厂房,整条胡同飞扬着暗红色的粉末。史铁生也离开北京,插队去了陕西。在延安地区的清平湾,这个后来因史铁生的文章而为人熟知的村庄,他得了场大病,1972年之后再没能站起来。
21岁的史铁生回到北京,发现生活并不像小说那样,他找不到工作,等了很久还是找不到,只好进了北新桥的街道生产组。
那是几间老屋,尘灰满面,史铁生的工作是在仿古的家具上画些花鸟鱼虫,一晃七年。史铁生觉得这工作不算工作:“我仍然没头没脑地相信,最好还是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倘能进一家全民所有制单位,一生便有了依靠。”
母亲就陪着史铁生一起去劳动局申请。在史铁生的记忆里,劳动局庭院深深,大约曾经也是一座庙。好容易进得门去,母亲满脸堆笑,战战兢兢,抓住每个人介绍自己的儿子,向他们保证: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其实仍可胜任很多工作。
转了很多间屋子,见了很多人,最后出来一个人,对史铁生和他的母亲说:“回去再等等吧,全须全尾的我们这儿还分配不过来呢。”
母亲是史铁生最重视的人,她直到去世之前还在一趟一趟往劳动局跑,每次回来都向儿子表示歉疚。史铁生不说什么,依他的意思,再不要去找那些人。
他决定写作。
病中·友谊医院·地坛
21岁,29岁,38岁。
史铁生患有严重的尿毒症,生命中的这三年,他在友谊医院三进三出,每次都濒临死亡。
曾经一起插队的同学,给史铁生带来很多书。每天上午,他就坐在窗前,清清静静地读书,有时也像模像样地学学外语,那是最惬意的时光。一过中午,他就直着眼睛朝大街上眺望,尤其注目骑车的年轻人和5路汽车车站,朋友们会从那里出现,带着外面的消息,带着安慰和欢乐来看他。晚上朋友们走了,史铁生就在小台灯幽寂的光线下摊开本子。写点什么?友谊医院,这名字真好。
另一个重要的地方,是地坛。
史铁生写过好几篇小说,都提到一座废弃的古园。他后来坦白,那古园“实际就是地坛”。只不过当年没有这么红火的旅游业,园子荒芜冷落,如同一片野地。
好在家离地坛很近,史铁生经常摇着轮椅去那里。他并无别的地方可去,别人上班,他就上地坛。在园中读书,看瓢虫、蚂蚁,还有蝉蜕下的躯壳。“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史铁生写道,“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
明白生死,未必明白情为何物。有一回史铁生摇着轮椅出家门,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却见母亲仍站在院子里。“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多年后史铁生想起这些画面,觉得恍如隔世。“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我想我一定使母亲做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1979年,史铁生发表第一篇小说时,只希望母亲还活着。
这些情思与痛悔,都写给了地坛。《我与地坛》成为史铁生的名篇,这文章为人传诵之广,以至于他去世当天,夫人陈希米就和朋友商量,是否应该把史铁生的骨灰撒在地坛。有更多的人想着这件事。曾在地坛荒园中长久静坐的那个人走了,数千册新版的《我与地坛》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仓库里码放整齐,即将上市。
追思会动态
2011年1月4日,是史铁生60岁的生日。他没有来得及吃上生日蛋糕,不过这天下午,在北京798艺术区,他的朋友和读者们依然来参加他的生日聚会。在这场特殊的“人生最后的聚会———史铁生追思会”上,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朗诵了史铁生的诗作《永在》: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坦然赴死,你能够
坦然送我离开,此前
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
此后,死不过是一次迁徙
永恒复返,现在被
未来替换,是度过中的
音符,或永在的一个回旋。
“作为文学界的同行,能在过去五年间每年都与铁生见面,是我的荣幸。”铁凝说。
来参加这场追思会的还有北京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陈启刚、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杨承志、北京市文联党组书记朱明德、北京市作协副主席刘庆邦等文化部门的领导,他们和史铁生的至亲好友一起,回忆了史铁生最后的日子。
同一天,上海复旦大学也举行了史铁生追思会,由上海市作协主席王安忆主持。曾与史铁生有过多次合作的《天涯》杂志社也宣布,将举行“铁生之夜”烛光追思会。
最近几天,还有多场读者自发组织的读书会、漫步地坛等活动即将举行。史铁生妻子陈希米表示,感谢大家的纪念,遵照史铁生的遗愿,家中不设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