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上疏》【第六场：修本焚本】地点：海公馆。时间：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上疏前夕。

（幕启：厢房兼书房，陈设简陋，台中书案，案前火盆，左边一椅，右边一几一椅，窗外雪花飘扬。海夫人捧栲栳上，缝补旧衣。）海夫人（二簧慢板）我老爷为贤吏清风两袖，生就的鲠直性嫉恶如仇。怕只怕矫枉过正热肠快口，总难免惹是非我深以为忧！天垂暮大雪飘暂停针绣，暂停针绣，（海夫人一望，两望。）海夫人（二簧原板）每日里这时候盼坏双眸！（海夫人坐在几旁做针线。）海瑞（内二簧导板）震龙楼惊凤阁一声大吼，（海瑞急急风上。）海瑞（二簧散板）要唤醒睡梦中将相王侯。大丈夫为正义不甘人后，海夫人（白）老爷回来了。（海瑞进门，海夫人起身相迎，海安暗上，掌灯放于案上。海瑞上座，海夫人陪坐。）海瑞（二簧散板）好叫那后世人来写春秋。（海夫人甩袖，愤然。）海瑞（白）嗨！海安（白）饭已备好，老爷、夫人请用。（海瑞生气。）海瑞（白）不用了！（海瑞自觉粗声，紧接又轻声。）海瑞（白）下去吧！海安（白）哦，是、是、是。（海安下。）海夫人（白）老爷，不饿吗？海瑞（白）我饱得很呢！海夫人（白）在何处用过了？海瑞（白）我气饱了！海夫人（白）看老爷今日脸色不好，莫非有什么心事？海瑞（白）我的心事大得很呢！海夫人（白）说将出来，为妻也好替你分忧解愁。海瑞（白）哦，夫人能替下官分忧解愁？海夫人（白）为妻理当替老爷分忧解愁。海瑞（白）哎呀！夫人哪！可叹当今，但知自己长生不老，不问民间疾苦煎熬。二十余年，不曾上朝理政。自古君王，日理万机，哪有不上朝的道理？海夫人（白）朝廷腐败，已非一日，这安邦定国，自有三公九卿。老爷是个小小的主事，急又何益，不要气坏了身体！（海瑞起立。）海瑞（白）哎呀夫人哪！可笑大官为了爵禄，唯唯诺诺，小官为了性命战战兢兢，竟无一人，直言谏奏。适才我去见徐阁老，指望他诤谏君王，谁知他胆小怕事。如此看来，那君王永无悔改之时，这四海苍生，也就永无超生之日了！海夫人（白）君王无道，苍生苦难，这也是天定劫数，无可奈何！（海瑞拉海夫人至台前。）海瑞（白）哎呀夫人！说什么天定劫数，自古道人定还能胜天哪！明日十五，昏王设醮祭天，趁此良机，下宫修本一道，混进西苑，见着那昏王，也好叫他看一看苍生的苦脸！听一听百姓的悲声！海夫人（白）哎呀老爷，你……不要发狂啊！（二簧散板）闻此言吓得我浑身战抖，老爷你莫妄动自取祸尤。立朝堂多的是金章紫绶，六品官落得个顺水推舟。海瑞（白）夫人哪！（二簧散板）嘉靖爷坐江山行事荒谬，满朝中竟无一人谏奏出头。我有心修本章把君王匡救，安社稷作一个砥柱中流。海夫人（白）老爷呀！（二簧散板）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移动泰山怎能够，守株待兔强似那缘木把鱼求。海瑞（二簧散板）眼看着满目疮痍我气结胸口，好一似骨鲠在喉不吐不罢休！（海瑞做身段。）海瑞（白）批逆鳞，生和死，（二簧散板）我早置脑后，（海瑞做身段。）海瑞（白）闯龙潭，投虎穴，（二簧散板）你不必担忧。海夫人（二簧散板）劝老爷你须要瞻前顾后，嘉靖爷岂是个从谏如流。杨继盛参严嵩尚且斩首，愿老爷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叫头）老爷呀！（白）忠言逆耳，无济于事，徒遭灭门之祸！海瑞（白）夫人往日深明大义，怎么今日贪生怕死？海夫人（白）非是为妻贪生伯死，圣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既然朝廷昏暗，倒不如弃官而走，隐迹山林！海瑞（白）哎！下官焉能不顾天下生灵，而独善其身哪！海夫人（白）话虽如此，怎奈嘉靖爷残暴成性，老爷纵然一死，天下百姓，也不会因你而生哪！海瑞（白）只要忠义之士，不惜性命，敢说敢言，前仆后继，终有一日海晏河清！我心已决，夫人不必多言！海夫人（哭）喂呀……海瑞（白）夫人不要啼哭，如今有两条道路，任你挑选。海夫人（白）哪两条道路？海瑞（白）这一，你快快收拾收拾，连夜逃出呈城，回转琼州去吧！海夫人（白）我怎生舍得老爷？海瑞（白）这二，你坐在家中，稳稳不动，单等那锦衣卫前来，任凭他充军、杀头，你我九泉相见！海夫人（白）啊……海瑞（白）怎么样？海夫人（白）我与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老爷若有好歹，我也不愿偷活人间！海瑞（白）夫人愿死？（海夫人勉强。）海夫人（白）愿死！海瑞（白）这才是我的好夫人！（海夫人无由启唇、焦急。）海瑞（二簧散板）降孽龙誓把深渊走，扭不回君心宁可断头。身后的事儿安排就，打发家人把活路投。（白）家人们快来。（海安、长吉同上。）海安、长吉（同白）老爷有何吩咐？海瑞（白）你老爷明日上本谏君，有道是天威难测，少不得有灭门之祸！（海安惊，长吉抱头。）海安、长吉（同白）啊！海瑞（白）长吉，你来此不久，不可连累于你，连夜逃命去吧！长吉（白）遵命！老爷，夫人，小人拜别了！（长吉出门挥汗。）长吉（白）我的妈呀！（长吉下。）海瑞（白）海安，你也逃走吧！海安（白）老爷待我恩高德厚，我岂能作不义之人？海瑞（白）哦！你也不怕死？海安（白）老爷不怕死，我还伯的什么死！海瑞（白）老爷的话，你可遵从？海安（白）老爷吩咐就是。海瑞（白）家中还有多少银两？（海安一算。）海安（白）只有二十两。海夫人（白）老爷，你为官一场，只剩下这二十两呢！海瑞（白）虽然只有二十两，却来得清清白白，倒是一桩好事呢！海安，你取几两银子，即刻去至大街，买上一口棺木！（下锣。）海瑞（白）明晨抬至午门以外，盛殓你老爷的尸首！（海夫人大惊。）海夫人（白）老爷……（海瑞以手示意，制止夫人开口。海安大惊。）海安（白）老爷你……海瑞（白）你若害伯，还是逃生去吧！海安（白）小人敢不从命！海瑞（白）快去！海安（白）遵命！（海安出门喟然。）海安（白）唉！（海安下。）海夫人（白）老爷，你……决心上本了吗？海瑞（白）斩钉截铁，誓不更改！海夫人（哭）喂呀……海瑞（白）待下官修本，夫人回房去吧！海夫人（白）呀！（二簧散板）看他是马到悬崖难回首，箭在弓弦不肯收。少时气平再劝诱，千方百计将他挽留。（海夫人下。海瑞上案弹灯花，谯楼鼓打一更，胡琴小拉子。）海瑞（白）听谯楼鼓打初更，待我上案修本。（海瑞打开文房四宝，铺纸，浓墨，蘸笔。）海瑞（白）我将这墨，研得浓浓的，将这笔，蘸得饱炮的。（小拉子住。）海瑞（白）哈哈！想今晚有多少大臣，正在那里，撰写青词贺表，歌功颂德，以博君王的欢心。哪里晓得我海瑞，却在这里狠狠的写着这一道不中听的疏本呵！（二簧顶板）海刚峰犯天威直言谏奏，（二簧原板）并非是血气刚逆水行舟。都只为大明朝日渐腐朽，一道本振聋醒馈棒喝当头！且施展霹雳手风急雨骤，嘉靖爷、坐龙楼、数十秋、倒行逆施田赋征徭万民愁。官贪吏横似猛兽，听信妖言妄想长生苦追求。他将那君臣父子礼义丢，我一事不漏、一句不留。挥羊毫似有神疾飞劲走，（长腔，行弦，海瑞奋笔疾书，偶尔思索，下笔如故。）海瑞（白）我言犹未尽，再往下写！（二簧原板）呕心沥血为黎民分忧！（海夫人忧郁地踱上。）海夫人（二簧原板）书房依旧灯如豆，心慌意乱少计谋。恨不得进房拉住老爷手，（行弦。）海瑞（白）哼哼！嘉靖爷的钢刀虽快，也难砍断我这铁腕也！海夫人（白）呀！（二簧原板）看他是不捣黄龙不罢休。此时间相劝枉费锦绣口，（二簧散板）夺眶珠泪满腮流！海瑞（笑）哈哈哈！（二簧散板）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千斤重担放下了肩头！（谯楼鼓打二更。海瑞打呵欠，伏案假寐。）海夫人（二簧散板）忙中无计徘徊门首，（海夫人朝内一看。）海夫人（白）呀！（二簧散板）见老爷假寐伏案头。（叫头）且住！（白）我何不趁此机会，将疏本焚化，明晨使他奏本不成。只要挨过今晚，大事不难挽回。待我动起手来！（行弦，海夫人潜至案旁，偷疏到手。）海夫人（二簧散板）你是个灭门绝户的刽子手，（海夫人将疏本抛入火盆中，一道火光，海瑞惊醒，抢救不及，惶急，海夫人双膝跪地。）海瑞（二簧散板）不贤妇把我的心血尽丢！（白）你能烧，我能写，待我再写一本！（海瑞回身欲上案，海夫人连忙起立，叫住海瑞。）海夫人（白）老爷！你可知身背一行大罪！（海瑞转身。）海瑞（白）下官何罪之有？海夫人（白）你有一行不孝之罪！（海瑞震动。）海瑞（白）啊！海夫人（白）五千里外，家有八旬老母，海瑞（白）哦！海夫人（白）老爷忍心撇下为妻，难道说你也忍心撇下白发苍苍高堂老母……（海瑞战抖。）海瑞（白）呀！海夫人（白）你此去若有不测，叫我那年迈婆婆，她……怎生得了哇……海瑞（哭）娘啊……海夫人（二簧顶板）老爷你背一行不孝大罪，（二簧原板）死在那九泉下不是含笑却是含悲！并非我不明大义将你牵累，怎不念、老婆婆、在原郡、终朝每日、倚门而望盼老爷衣锦荣归！你若是自投虎口内，思一思想一想白发之人送终有谁！海瑞（二簧原板）提起了老娘亲火焚五内，（二簧三眼）想老娘遥望着琼州珠泪双垂！这才是忠孝不能两全其美，儿不能养老送终孝道有亏！都只为我朝中纲常败坠，君不正民遭殃国事全非：嘉靖爷害百姓加捐添税，嘉靖爷害百姓生计濒危；嘉靖爷害百姓欲哭无泪，嘉靖爷害百姓滥施淫威；嘉靖爷害百姓流离颠沛，嘉靖爷害百姓无家可归。满朝中大小官员爱财惜命保全禄位，海刚峰、不怕死、不为瓦全、宁为玉碎、冒犯君王、舍我有谁？这都是老娘亲谆谆教诲，愿夫人你不受我连累、将我的言语带回归。高堂上、多安慰，我的老娘、刚强烈性不会皱眉，不会垂泪、不会伤悲，定要说我的佳儿、敢当敢为！海夫人（白）喂呀……（二簧散板）老爷你赤胆心对天无愧，我愿一死伴忠魂泉下追随。（白）老爷，待我先行一步！（海夫人说罢，撞壁，海瑞拦住。）海瑞（白）使不得！哎呀！（二簧散板）夫人哀伤我心碎，在家修本不可为。避开了缠扰赴衙内，（海瑞欲走，海夫人拦住。）海夫人（白）老爷哪里去？海瑞（白）闪开了！（海瑞推海夫人倒地，海夫人晕倒，海瑞出门。海安自外归。）海安（白）老爷。海瑞（白）海安，棺材怎么样了！海安（白）棺材买好了。海瑞（白）天明之后，搭在午门！（二簧散板）洒一地忠良血视死如归！海安（白）老爷哪里去？海瑞（白）闪开了！（海瑞下。海安进内，见状唤醒海夫人。）海安（白）夫人醒来！海夫人（二簧导板）一霎时不由我如痴如醉，（海夫人苏醒。）海夫人（哭）喂呀……（二簧散板）我老爷此一番有去无回。海安（白）夫人，这般时候，老爷又往哪道而去呀？海夫人（白）海安，适才老爷假寐，疏本被我焚烧，定是出外修本，不是衙门，就是朋友家中。你打了灯笼，带我一家一家寻找，定要找到老爷。海安（白）遵命！（海安虚下。）海夫人（二簧散板）平地里起风波肝肠粉碎，好夫妻不能够举案齐眉。午门外愿作个刀头之鬼，伴老爷赴黄泉节烈名垂。（海安掌灯笼引海夫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