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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潮州方言的古语法古韵味

2022-05-19

小时候听过一句俗话:“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说话”,此语意谓苏州话系吴侬软语,即便是吵架听起来还是蛮带音乐感的;而宁波话属浙江方言,语音重调门高,即便是平常的讲话也像极了“吵架”。这句俗话概括得对不对,作为不懂苏州和宁波话的粤人,我不便置评,却从中明白了:中国的各种方言都有其不可替代的鲜明特点。潮州话属于闽南语系,俗称“福佬话”,自有其突出的特点。潮州外出的人几十年乡音不改,如薛汕先生,陈复礼先生,饶宗颐先生,仍然操一口潮州的方言土腔。

潮州人平素不说普通话,还常常嘲笑说普通话的人讲“咸水国语”或“潮州普通话”。如果你常年在外工作,一旦回乡,就会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先得在村外调整一下舌头,否则,乡亲们会觉得你变了:当官了?发财了?怎么连舌头也变了?和你说起话来,“话唔同音,赚钱相共分也无用”,目光里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对你的质疑和不屑。

语言的保守,又往往是人性保守的表现。保守自然是不好的。我有时琢磨产生保守的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潮州土地肥沃,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少有早涝之灾,所谓“插枝竹箸也会发芽”,人们的生活比较稳定安适;其二,自隋、唐以降,潮州都是岭东一带州、郡、路、县的所在地,文化相对发达,手工业和商业繁华,人们见多识广,一来二去,在人们的性格遗传里,就有了傲慢、优越的因子,不会有那些常年处于战乱或灾难重压之下的迁徙人群所具有的谦卑和蛮野(虽然潮州人除了畲族等土著居民以外,大多数人也是中原移民的后裔)。

保守的性格,在社会生活中无疑会带来一定的排它性,但对于语言的研究,却带来了许多方便,潮州人的方言里所保留的古音古韵古语法,可以让我们上推一两千年,找到当时中国人的语言范式。

先说用词。就以家人称谓来说吧。今天的普通话中,“媳妇”特指“妻子”,有别于以公婆口吻所称的“儿媳妇”,而潮州话中“新妇”一词的用法,一如杜甫吟咏“三吏三别”的唐代,是“儿媳妇”之意,即便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妈,在她的婆婆眼里,她永远是一位“新妇”!而这位“新妇”的公公为“大官(倌)”,婆婆为“大家”,小叔子为“少郎”;男人呢,称岳父为丈人,称姐夫为阿郎;男子与内兄(弟)则合称“郎舅”。你看,若再加上一句“小娘子,相公在此”,不就活脱脱一出现代版的古装戏吗?再看其它物事,出门做客带的小礼物,叫“手赆”;吊丧的唁金叫“楮仪”;“撰话”即撒谎,“雅话”即美言,“无虞”即不怕,“宽行”即慢走,闲逛叫“踢跎”,零食叫“啖馓”,橄榄名“槟榔”,广柑号“大吉”,赞宴席丰盛则称之为“滂霈”,句句古风习习,声声文气森森。田间农人调教牲口,叱牛的一句“荆公”,据考,语出于宋朝朝廷保守派骂王安石的称谓;有的村妇骂丈夫,并不是骂“操千刀的”、“老不死”一类恶语,而是文绉绉地来上一句“圣货物”,极似古语之“冤家”、“良人”一类措辞,使人疑为说此话者刚从孔子的杏坛走来。从语言学家的考证来看,潮州许多乡妇村佬的日常用语,都古雅有趣,出语有据,很像后人评杜甫的诗,无一字无出处!

再看语法。在潮州话中,“好听过唱曲”,“凶过竹铳”,“面皮皱过柚皮”一类将状语后置的句式,在现代汉语中是比较少使用的,而这种用法在古汉语中屡见不鲜,如“苛政猛于虎”、“问路于盲”等等。至于公鸡叫“鸡公”,母鸡叫“鸡母”,公牛叫“牛牯”,客人叫“人客”等一些词序倒置的词,每每使外地人不解,却正是潮州话固有的特点。另外,善用单字也是潮州话一出色处,如铁锅叫鼎,筷子叫箸,雅即美丽,咒即诅咒,“富雅贤”一词涵括了“富裕、美丽、能干”三层意思,“乌斑胡”一词表示“皮肤黝黑、多斑迹且胡须茂密”,这种单字频用的现象,正是古汉语的主要表征,它的好处是用语简约、紧凑,但有时也失之于苟简,使人费解。

最能体现潮州话特色的,是它的读音。现代汉语分平上去入四声,而潮州话却有八个音——即把平上去入四个音再细分为阴、阳两个阶次——由这八个音拼读出来的话,就像是一阕柔曼温婉的唐诗宋词。当年到过潮州的大文豪郭沫若就深有感触地说过,潮州话特别适合用来吟诵古诗文。据说在越战中,为使通讯信号不被美军破获,中方的援越军人,曾以潮州话作为通讯用语(抗美援越的军人中有许多潮州人),可见潮州话之难以破解,几达神秘的地步。

俗话说:“百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我常常惊异于潮州话读音的纷繁多歧。比如,一个“盖”字,一个“睡”字,一个“俺”字,在潮汕九县市中,粗略梳理一下至少有三种以上的读音。潮安与澄海只隔一条韩江,读音殊异,特别明显的区别在于,潮安人读“言前”的an韵母,澄海人读成“江阳”韵的ang韵母,比方说,前者读坚、渊、迁,后者读成疆、央、锵。潮安人与揭阳人,与饶平、南澳、潮阳、普宁、惠来、汕头人的读音,都各各有些明显的区别。同一个字以不同的韵母去拼读,再加上音调高低语速疾徐的差异,使各个县市的潮人说起潮州话来,各不相同,一张口,就自报了籍贯,可谓百试百准,无一闪失。

现代的收藏家好藏古物,面对一枚古币,一件古瓷,以为是古文化之珍宝。一些现代人却视方言中的古字古音却之如敝帚,轻易就以普通话代之。所谓方言,总是在一个区域,经数千数百年以来一代复一代人的创造、积累而流行、传承下来,也应视作最具文化含义的一种财富。君不见,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号令“书同文”,却并未“语同音”。唐朝的韩愈治潮,把中原文化传播到岭东大地,他讲的是河南活,也即是当时的“官话”(孟州离唐东都洛阳不远),他也不能让潮人皆说起“京腔”来。潮州方言的保守性,从某个角度来说,恰恰是潮州人性格里执著、坚守品格的体现。今天,我们倡导讲普通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以欣赏的心态品味着潮州话里的一些古代遗留下来的音韵字词,就像在博物馆里一识古化石的芳颜;就像在使用微波炉和不锈钢锅的家庭里,还同时“留用”了宋瓷花瓶、明式家具和百年前的自鸣钟……